尚未出得门来,便有一群兵士砍死几个家丁护院之流,闯进太守府邸来。凌疏不及多言,左手扯了杨焘,右手长剑一振,杀奔出去,不管不顾砍开一条血路,越墙而出,只听得后面混乱的声音:“在这里了,在这里了!快追!快去禀报赵王殿下!”
他带着杨焘狼狈逃窜,慌乱中身上受了几处轻伤,血迹斑斑,却也顾不得管了。但满城俱是敌人,竟不知道往哪里去才好。这次带人搜捕的据说便是淮南侯,他已经下令让百姓都回家去,再出来乱跑,定斩不饶。尔后杨晔亲自带着兵士,一点点一处处搜查得很仔细,看来这次是铁了心要将杨焘捉住了。
这君臣两人躲躲闪闪,只往荒僻处走,只盼着天快些黑下来,但此时还不到午时,这光阴竟然如此难捱。街上百姓听从了命令,渐渐都躲到家里去了,越发显得二人无处藏身。
凌疏听得追兵的脚步声从四面八方渐渐迫近,正焦急间,眼见得前面不远处竟然有一个破城隍庙,慌忙带着杨焘过去,先撑得一时片刻也好。
他慌乱之下,却不知自己二人的一举一动,早被不远处的两个杨晔手下侍卫悄悄看在眼里。那两人揎拳掳袖,欣喜若狂:“快去禀报侯爷,有一万两银子的赏银,届时对半分了!”两人打个商量,一个留下继续监视,一个慌忙展开轻功报讯去了。
这庙中香火想来荒废已久,平日大概就是几个流浪汉栖居,今日却空无一人。两人进了供奉城隍的神殿中,凌疏扯了一个破蒲团过来,道:“陛下,且坐下歇息一会儿。”
杨焘脸色灰败,伸手整整自己身上那件下人的衣服,抬眼看看他,见他身上俱是鲜血和灰尘,一脸疲惫之色,便微微叹了口气,指着不远处的一个蒲团道:“瞧你累的,你去坐那边,也歇歇去。”
凌疏微微一怔,侧头看看他,想来他一旦脱却险境,却又记起天煞孤星这档子事儿来,因此错身离得他远远地。他见杨焘唇角干裂,隐隐沁出了血丝,便道:“我不累,我去给陛下弄些水来。”
杨焘道:“那你快去快回,朕的确有些口干了。”
凌疏出得殿来,没走出几步,却隐隐听得远处兵士叫嚣搜捕之声,北侧半边天依旧浓烟滚滚。他思忖片刻,着实放心不下,只得又折返来,站在殿门口处道:“陛下,外面太乱了,我放心不下。陛下且忍耐些,等得天色暗下来,我一定设法带着陛下出扬州城。我们会有生机的。”
杨焘惨笑道:“生机?别提这个了……不过朕便是死,有你跟着,也不算孤家寡人。”
他支撑着慢慢站起身来,站得笔直,这一瞬间,在这神殿中,仿佛又恢复了一个帝王至尊无上的威严:“凌疏……远梅……”他的声音忽然变得很温柔,一步步走近了凌疏:“你屡次三番劝朕放弃这一切,朕却不肯听你之言,终至落入今日这等境地。你的心中,可有怨恨之意?”
凌疏看着他,摇摇头,道:“没有。”
杨焘道:“为什么呢?朕这般刚愎自用,拖累你到如今。”
凌疏道:“为着陛下是君,我是臣子,又何来怨怼之心。”
杨焘叹道:“果然你我二人只有君臣的缘分么?可是患难见人心,只有你一个人始终跟着我,他们都叛变了!连荆怀玉,朕平日里是如何对待他的,他竟然也去投靠了赵王。只有你,那任鹳和荆怀玉师徒二人异口同声,都说你是天煞孤星的命,是沾惹不得的,连朕这九五至尊也沾惹不得。可是却始终只有你这天煞孤星牢牢地跟着朕,这命格之说,究竟可信不可信呢?”
凌疏脸色慢慢转得苍白,低声道:“微臣不懂命格一说,只是尽量少靠近别人罢了,省得落人口实。”
杨焘走到他身前,看着他微微一笑,温声道:“是吗?朕如今也有些不太信。你我落魄至此,也别讲究什么君臣之别了,过来坐下吧。”言罢要去拉他,凌疏微微退让一下,却也着实疲惫不堪,便跟着他再次走到神殿里面,正欲去他身边不远处坐下,杨焘却突然伸手扯他一把,竟将他扯坐在自己身边。
凌疏从七岁跟着杨焘,两人君臣十余年,杨焘从来不曾使这般大力气拉扯他,待凌疏十二岁去了大理寺,更是鲜少有接触。他这般一扯,凌疏就是一阵慌乱,忙趔趄了身躯离他远些。
杨焘看在眼里,笑道:“你躲什么呢?你才是天煞孤星,按理该是朕跟从前一样,躲着你才对。朕现下倒是不躲你了,你却如避蛇蝎一般,那是为什么?”
于是凌疏忍着不躲,杨焘侧头,凝神看着他:“荆怀玉还说,只有你能打破杀破狼的格局,他说赵王这三个人聚首一处,便是扰乱天下大祸事。只有你能打破,只有你……可是你没有打破,看来他们的确在胡说,他们在骗朕,竟然骗了朕这么多年。他们如今都去投靠了赵王,这是一场阴谋,大大的阴谋,害得朕……”
他的眼光在凌疏的脸上徘徊不去,越来越亮,也越来越诡异,凌疏觉出不对,却又不知如何应对此种状况,只得低下头去。
杨焘轻笑起来,笑吟吟地道:“朕如今还记得第一次见到你,朕去查抄你舅舅的家。兵士说你不是他家的人,让你走,你却说自己没有地方可去,就裹着一件大人的破斗篷坐在门边的台阶上,那样仰头看着朕。你那时候看起来可怜极了,对未来完全茫然无措的样子。就那么一瞬间,朕就决定带你回来了。”
他缓慢地伸出手,手指绕上了凌疏额前的一缕乱发,接着搭上了他的下颌,柔声道:“远梅,你说我养你这么多年,我养你干什么呢?真的就是让你做一个忠臣而已?还是放在大理寺里,就那样看着?且说这一辈子,这今生今世,到这种地步,管你是不是天煞孤星,朕是不能忍了,坚决不忍了。”言罢忽然手上加重,按住凌疏的肩头,把他按到了地上。
凌疏骤不及防,脸色瞬间涨得通红,惊道:“陛下……陛下放开我!饶了我……”
杨焘冷笑道:“朕不放,你早就应该是我的人了,却偏偏为着两个混蛋的一番邪说,害得我只敢远远看着,倒是白便宜了杨晔那个小畜生!你从小朕就宠着你,你要什么给什么,却始终不曾对你染指分毫,你不知我忍得有多艰难!看来我错了,如果这一切能重来,我绝不会听信那师徒二人的胡说八道!”
凌疏初始震惊之下,只是告饶不止,此时忽然回过神来,开始挣扎呼喝:“陛下放开我!”却又不敢用力过大。杨焘自是不肯放手,死死地压住了他。两人纠缠在一起撕扯片刻,杨焘见他竟然敢不从,愤怒起来,抽空一个耳光甩在他脸上,接着伸手掐住了他颈项:“你敢反抗朕?忘了你这条命是谁给的?若不是朕把你养大,你如今早已不知是那座荒冢里的一把白骨,你竟然敢反抗朕!”
杨晔在片刻前已经带着人马潜行过来,呈合围之势逼近了这座破庙。而后他另众人原地守候,自己却悄悄潜入,凑到了神殿外的窗户下,一直在外面聚精会神地偷窥,却恰听杨焘正说到:“始终不曾对你染指分毫,染指分毫,染指分毫!”这几个字轰隆轰隆地砸过来,砸得杨晔目瞪口呆,一时竟怔在了那里。
凌疏被杨焘这一个耳光打得一愣,待悔悟过来,却依旧不肯屈就,道:“陛下,你放开……咳咳……纵然我是陛下养大,陛下也不该如此逼迫我!你快放开,不然我……啊……”杨焘已经扯开了他的衣襟,却忽然看到了那肌肤如玉的肩头上,清清楚楚一个伤疤,竟是人咬出来的牙印。
那分明是在大理寺的时候被杨晔给咬的!
杨焘早已经听那日在场的臣子禀报过此事,因未曾亲眼所见,所以不过生一阵子闷气,也就罢了。但此时看到这个明明白白的牙印,他脑袋中顿时轰地一声,一时间妒火如狂,怒道:“你给别人咬,给别人亲,朕却连碰一下都不行?”狠狠地一口啃在他脸上,接着一口又啃在了那伤疤上,仿佛要掩盖住从前那人留下的痕迹,手上已经亟不可待地接着去撕他的衣服。
凌疏大惊,道:“你放开!放开!”看到杨焘面容扭曲,早已不是平日里对自己温和宠溺的模样,他由衷地恐惧起来,忽然胸前一凉,衣衫竟被扯得大开。
第90章
殿外的杨晔一见之下大怒,忍不住喝道:“住手!”冲过来一脚踹飞了殿门。
他发出这么大的响动,凌疏大惊之下,竟然顾不得往这边看一眼,却是出手如电,一把掐住了杨焘的脖子。他向来下手没轻没重,这慌乱之中,竭尽了全力,手上用力处,清清楚楚地听到格格两声脆响,很像骨头碎裂的声音。
那果然是骨头碎裂的声音,杨焘骤然间眼睛瞪得溜圆,张大了嘴呵呵地上不来气。凌疏用力一掀,把他给推到了一边去,瞪眼看着他,却见他四肢抽搐几下,在喘气的间隙里喃喃地道:“你果然是……天煞……朕……信了……”接着瘫软下去,不再动弹。
这变故突生,神殿中刹那间死一般的寂静,神殿外也是死一般的寂静。
过的片刻,凌疏低声道:“陛下,臣冒犯。陛下……您还好吧?”他声音微微发抖,连着呼唤几声,却不听杨焘回答。凌疏试探着凑过去,杨焘双眼圆睁,一动不动。凌疏只得伸手试试他的鼻息,竟然已经气绝身亡。
他突然惊跳起来,脸色惨白,看来自己果然是天煞孤星,专门克制杨焘的天煞孤星。一时间心中混混沌沌,竟不知如何是好。
杨晔凝目望着凌疏,心中也是思潮起伏,悲喜交集:“杨焘啊杨焘,老子一直以为是给你戴绿帽子,还得意的不得了,看来我大错特错了,归根究底,竟是你这祸害刚才差点给我戴了绿帽子!我是个傻戳,天下第一的傻戳啊!哼哼哼,你这不知死活的东西,我瞧中的人,岂是你能招惹得起的?这下没命了吧!你这么不长眼,死了也是活该!”
他怔怔出神片刻,方才开口问道:“凌疏,你还好吧?刚才有没有受伤?”
他在殿门口站了半天了,凌疏竟然没有发现他,闻声再一次惊跳起来,喝问道:“谁?”
杨晔望着他,尔后扯出了一个自认为世间最纯良无辜温柔深情的笑容:“是我,我是杨晔。”
他不说话也还罢了,这么一说,凌疏立时脸色大变,踉跄着往后退让两步,重重地撞在身后那破烂不堪的神案上。
杨晔忙道:“你别慌,别害怕,我不会伤害你的。杨焘他死了是吧?那是他咎由自取,谁让他癞蛤蟆想吃天鹅肉,竟胆敢和你动手动脚呢?难道他不知道你瞧中的是我吗?嘿嘿嘿……”他正啰嗦得兴起,忽然眼前人影一闪,这一刹那间,凌疏竟然掠过他的身边,夺路而逃!
杨晔忙伸手去抓他,却晚了一步,眼睁睁看着凌疏冲出了庙门,他在后面急得乱喊乱叫:“你跑什么!你衣服还没有穿好,你个蠢货,春光都外泄了!哎哟喂,拦住他!快拦住他!赶紧追!”百忙中还担心杨焘死得不够透彻,便回转身来,抽出一把刀,顺手砍下了杨焘的人头提在了手中,尔后慌忙追了出去。
凌疏胡乱杀开身前抢上来的几个兵士,慌不择路之下,只管往外跑了去。杨晔在后面紧紧追赶,但凌疏轻功高明,虽然慌乱之中,要追上却也很不容易。这般人喊马嘶地穿过小半个扬州城,竟然到了扬州的北城门处。
此时城楼上的火已经被扑灭,恰杨熙和北辰擎的大军都驻扎在城外,一干兵士将城门堵得死死的,严禁行人来往。见凌疏冲过来,便拦了上来。
凌疏恍惚看见前面的千军万马,只觉得无处可去,就反身左右看看,见杨晔带人追了上来,他如今只知道不能被杨晔捉住,别的全都顾不得了,当下长剑一扬,迷迷糊糊地就闯上了城楼。
城楼上的兵士已换成了杨熙部下,此时大哗,层层叠叠围了过来,杨晔跟着跑上来,忙喝止道:“不许伤害他,退开!”众兵士闻言立时围成一圈,严阵以待,虎视眈眈地盯着凌疏。
凌疏见走不掉了,一时间脸色惨白,一步步退到城墙垛子处,伸手按住了侵染着鲜血的墙砖,他的长发散乱,在风中微微轻拂着。身后的城墙外,经过三个月的战乱,尸骸遍野,烽烟四起,一片烟和火的海洋,无边无际地蔓延开去。
杨晔见他神色怪异,心中跟着突突乱跳,慌忙道:“凌疏,你听我说,赵王下过诏令,杨焘手下的人,但凡来投诚者,统统既往不咎。况且杨焘是死在你手中,虽然赵王也说了,谁伤害了他皇兄,定当重罚,不过有我在,你放心,你不会受任何惩罚,就当他杨焘是我杀的好了,要打要罚随我哥去。你收起你手中的剑,我带你出城去见赵王,他就在城下,我管保你毫发无损。”
凌疏听到那个死字,却很显然地全身一震,杨晔看不到他的神情,心中焦急万分,片刻后却见他又抬起头来问道:“他真死了?”
杨晔道:“是啊,所以你不要害怕,他已经再也管束不了你了。你掐死了他,我自然也得夫唱夫随一番是吧,你看我剁了他的头下来。这是他的人头,我带来了,你瞧,他真死了,千真万确。我二人配合得多好,真是珠联璧合、相得益彰啊!”他把背在身后那杨焘的人头提留到身前,猴子献宝一样举了起来给凌疏看。
那人头滴着血,面容死白,却大睁着眼,显见得死不瞑目。旁边的兵士看到国君的人头,虽然人头见多了,也没有这般惊悚的,顿时齐齐倒抽了一口冷气,更有人惊呼出声。
凌疏脸色一刹那间却惨白若死,浑身不可抑制地哆嗦起来,竟是不能自已。他跟着杨焘逃亡这段时间,一个人独挡八面,体力耗损极大,已是强弩之末。现在又遭遇这连番刺激,神智忽然间就糊涂了,心中混沌一片,呆呆地看着那个人头,想转开脸不看,竟是不能。
他从小失去了所有的家人朋友,孑然一身,是杨焘把他养大,不知不觉中杨焘便是他唯一的靠山和家人。适才在破庙中这亲人忽然现了原型,化身野兽,凌疏吃惊不小,方失手掐死了杨焘。而今这人的人头又被血淋淋举到了脸前,如何能不震惊?
杨晔目不转瞬地盯着他看,试探着一步步走近,凌疏忽然道:“你不准过来!”他声音暗哑难听,已带着十二分的惊恐和绝望。
杨晔听出来了,依旧不着痕迹地往前凑,一边道:“好好好,我不过去,你别怕,我不会怎么样你的。凌疏,你听我说……”却见凌疏一纵身,上了城墙垛子。杨晔吓得忙站定,温言安抚道:“凌疏,你别这样,你先下来,这样太危险,不小心掉下去怎么办?我不过去,我也不欺负你,更不会伤害你,我是……你明白的,我一直很想你……我以后一定不再吓你,不过你这狗日的,平日里胆子怪大的,今天这是怎么了?啊!你别跳啊!”
伴着他凄厉的惊叫声,凌疏从城楼上一跃而下,连枕冰剑都失手抛了出去。杨晔大惊之下,飞扑过去要抓住他,却慢了一步,眼睁睁看着他往城楼下飘去。他不及多想,跟着就飞身跃下。
扬州的城墙很高,世间闻名的高。杨熙和北辰擎站在城楼下,仰首往上看,等着城中杨晔的消息。消息没有等来,却见上面两个人一前一后跳了下来,而后发现其中一个是杨晔,在空中高叫道:“接着我们!”
北辰擎忙跑前几步,伸手去接先落下来的凌疏。无奈冲劲儿太大,凌疏砸在他怀中,砸得他右臂咯嚓一声,刹那间钻心的剧痛。他反应迅速,情知不能硬接,立时左臂搂紧了人,借着冲劲儿往前踉踉跄跄跑了十几步,和凌疏一起摔倒在地,狼狈不堪。
杨熙此时却去接杨晔,口中喊道:“小狼!鸿从于野!”他喊得是从前教授杨晔的轻功招式,杨晔会意,依言在空中勉强一旋身,斜斜往一边飘落,却仍旧消不去那下坠之力。杨熙抢上去,借力打力,将他往一边打飞了出去,稳稳落在数丈开外。
杨晔随手扔了杨焘的人头,慌忙跑上去看北辰擎和凌疏,凌疏在半空中就已经昏了过去,如今摔在地下,昏迷不醒,唇角一丝血线蜿蜒而下。杨晔顾不得多看北辰擎一眼,一把将他抱住,急急唤道:“凌疏,你怎么样?说了不会伤你,这城墙这么高,你狗日的跳什么跳?不想活了是吧?不想活了也不能跟着他杨焘殉情啊!要跟……也得跟我!只能跟我!”
北辰擎坐在他身边,同样是脸色惨白,左手扶着自己右臂,满头的冷汗,待听到他的话,却忍不住看着他一笑。杨熙和几员副将赶过来,把北辰擎扶起,见他脸色难看,问道:“怎么了?”
北辰擎苦笑道:“胳膊,骨头似乎断了。”杨熙伸手替他检视手臂,一边斜眼看看地下抱住凌疏不放的杨晔,慢慢皱起了眉头,终于一声轻哼,却忍着什么都没说。
扬州城破,自有杨熙手下将领和官员进去肃清余孽,整顿后事。为安危起见,杨熙听从任鹳等人的建议,发了安民告示后,带着北辰擎等人依旧在城外的军营中。
是晚杨熙的营帐中,北辰擎去了盔甲,着一件青布旧衣,军医替他正骨上夹板。杨熙在一边看着,间或搭一把手。待等那军医收拾妥当了出去,他皱眉思忖片刻,忽然轻轻地道:“小狼什么时候……变成情种了?看那架势,真的一样,大出我意料之外。”
北辰擎低头微笑,却是不语。杨熙看到他额头疼出来的冷汗,用衣袖给他轻轻拭去,问道:“还疼吗?”
北辰擎道:“忍得住。”
杨熙定定地注视着他,再一次皱起了眉:“任先生师徒二人都说那凌疏是天煞孤星的命,果然沾惹不得。看看,这还没怎么着呢,就先把你的胳膊给砸断了。你说你接他干什么?”
北辰擎低声道:“我没看清是他。”
杨熙道:“瞎说,我站得比你还远,我都看清了。你怎么又会看不清?你还不是怕得罪了那小混蛋?”
北辰擎见他眉宇间微有怒色,只得沉默不语,杨熙接着道:“从前我只当小狼不过是图个新鲜,跟他玩玩而已,这下倒好,连跳墙都跟着跳了。看今日这神魂颠倒的样子,想来竟然是深陷其中。瞧你为了接人,受了这么重的伤害,他却不记得问候一句。回头得劝劝小狼去,无论如何不能让他再和凌疏厮混下去。却也不知他听得进不?”
北辰擎道:“命格什么的,也不一定全可信。想来是因为我接的不得法。你看你接小狼,就没有损伤。况且……”他抬头看了杨熙一眼,声音转低:“做情种,也没什么不好吧。”
杨熙顿了一顿,微笑道:“你这话,是嫌弃我薄情了?”
第91章
杨熙顿了一顿,微笑道:“你这话,是嫌弃我薄情了?”
北辰擎忙道:“属下不敢。”
杨熙笑道:“逗你呢,瞧你认真的。”顺手拂过他的头发,接着抚上颈项,却忽然轻微地叹了口气:“忙了这许多天,今天总算没什么事儿了,可惜你的胳膊伤了,这么不凑巧。”
北辰擎的脸顿时绯红,低下头去,结结巴巴地道:“你若是想,伤、伤了也不要紧的,我小心着一些。只要殿下您……您……”杨熙的手停住,片刻后微笑道:“你倒是真好说话。不过还是算了吧,你受伤且不说,而且……”
他顿住,北辰擎便也沉默下去,杨熙看看他,接着说下去,语音中似乎有浓重的无奈和悲伤:“我俩比不得小狼,任性不得。你我曾经有约定,要统一天下,四海承平。有些东西,就只好放弃了。便是小狼,回头我也要好好管束他,他将来是大衍皇朝最最尊贵的亲王,是我杨熙在心里唯一承认的杨姓亲王,他怎么还能如此恣意妄为?”
北辰擎抬头,看他脸色阴沉,便试探着道:“我看小狼这次是当真了。殿下,难得他真心想要点什么东西,陛下就成全了他又如何?”
杨熙伸手在案上一拍,拧眉道:“他还小,不懂事也就罢了,怎么连你也这么说?一个个失心疯了一样!他去跟一个天煞孤星混在一起,能混出什么好的来?我成全他,我怎么成全他?你让我眼睁睁看着那煞星回头把他也给克死?”
北辰擎顿时不语,脸色也慢慢转得苍白,杨熙觉出来了,叹道:“不是冲着你,你别在意。我如今想跟小狼说句话,都快逮不到人了,能不生气吗?真是荒唐的不能行了!”
荒唐的杨晔在杨熙背后骂他的时候,正干着一件更荒唐的事情。
他正蹲在大营的厨上,烟熏火燎地熬鸡汤。
这只鸡来之不易。杨熙下令不许进城掠夺任何东西,淮南侯当然也不能例外。他就带着侍卫在城外找,城外几乎万里烽烟,遍地荒芜。众人找了好久才找到这么一只,那养鸡的老妪还不肯卖给他,说要等着打仗的儿子归来后,好炖给他吃。
杨晔无奈,只得等到天擦黑的时候,化身为偷鸡贼,临走前忽然良心发现,隔着窗子扔了十两银子给那个老妪。
厨上的总管看如今尊贵的淮南侯,将来尊贵的大衍亲王亲自来熬鸡汤,惶恐得不得了,在灶火边转来转去地照应着。杨晔弄了一脸的黑印子,却坚决不让他靠近。末了用一只瓦罐装好,便提着走了。厨上总管一路撵出来,道:“侯爷,侯爷,你等等,那汤喝的时候,上面的油得撇去……”杨晔不耐烦地回头对他摆摆手,扬长而去。两个侍卫巴巴地跟着。
路上年未提醒道:“侯爷,这脸上有灰,有碍观瞻,洗净了再去行不?”
杨晔道:“不要!这样才知道鸡汤是我亲自熬的,才显得我诚心,这印子得留着。”他扭过脸给年未看:“你看够不够多?不够了再给我抹几条。”
年未和钟离针感叹他家侯爷这一番良苦用心,未免唏嘘不止。
营帐中凌疏昏睡未醒,杨晔临去前已经让军医过来看过,说道身上的伤都是外伤,不过是劳累忧心过度导致了体虚,恰恰又受了大的刺激,气血不畅,并无甚大碍,只需好好调养身体即可。
他提着一罐鸡汤进来,看凌疏软软地卧在榻上,依旧沉睡着。此人醒着时候冰冷坚硬,但睡着了从来都是软塌塌一坨,温热柔顺。杨晔站住,定睛看着他,这一瞬间,他胸中升起了巨大的喜悦,铺天盖地汹涌而至。从今天起,天下是大哥杨熙的,而此人就名正言顺的可以是自己的。只要他愿意对自己低头妥协,那么二人就能跟着杨熙,携手共享这红尘富贵,共创这盛世繁华。
梦想太过美好,却不知现实究竟怎样。淮南侯一厢情愿地凑了过去,伸手轻推凌疏的肩头:“凌疏,你醒醒,起来喝鸡汤。大夫说你体虚,得好好补养才成。以后我一天给你炖一只鸡,你放心,银子我有的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