与梅同疏 第65章

  凌疏此时已经飘身上了房顶,放眼望去,果然皇宫方向一队人马狂奔而来。他见杨晔从殿中一跃而出,便反手将长剑背后,虽然剧斗初歇,瞧来却依旧渊渟岳峙云淡风轻:“办妥当了?”

  杨晔点头,凌疏道:“那就快走!”

  杨晔也看到了赶来的大批人马,中间似乎有一抹明黄之色,也许是他的错觉,一定是错觉。他不敢多看,夹手夺了一护院手中的长枪,一杆子将眼前的人扫飞出去,尔后跟着凌疏飞奔到后院马厩处,抢了两匹马,打马冲向京城南城门。

  此时城门已经关闭,守城的门侯见有两人飞马而来,正待出声喝问,两人一出剑,一出枪,直直架上了他的咽喉:“开城门!”

  后半夜时分,洛阳的南城门吱吱呀呀被打开,恰过得一人时,凌疏和杨晔一前一后,纵马飞驰而出,转瞬间不见了踪影。

  那守门门侯被逼无奈,心中却极是惶恐,眼见得二人出去,慌忙又将城门紧紧闭住锁好。却听得一阵急促的马蹄声再次在长街尽头响起,听声音竟是来了大批的人。

  那门侯回头望去,顿时魂飞魄散,腿一软跪倒在地,抖抖索索说不得话。

  杨熙下马,大步走到他身前:“人呢?”

  那门侯不敢答话,只负责筛糠。杨熙瞧他这窝囊样子,本待发怒,转瞬一想,定是杨晔胁迫了他开城门,便指着这门侯道:“调他去别处任职,他不适合守城门。”他身后的官员慌忙诺诺点头,对着那门侯呵斥道:“还愣着干什么?还不去打开城门?”

  听得吱呀吱呀开城门的声音,杨熙阴沉着脸伫立原地,一干人诚惶诚恐地看着他。良久后,却听得他一声长叹:“算了。”反身上了城楼。

  此时东方已经微微发白,城外的树木房舍渐渐显出轮廓来。杨熙极目望去,远远地两人两骑,正并肩飞驰而去,离得洛阳越来越远。

  他伸手抚上了城垛,眼光追随着那其中一人,满心的无奈留恋之情。果然世间事不能两全,有得必定有失,终有这悲欢离合,怎能得花好月圆。这一瞬间,似乎这天下也未必有自己所想的那般重要,可惜往事如烟,这一切又如何能从头再来?

  思至此,杨熙又是一声轻叹,叹息声在晨雾中袅袅散了出去,终至消失不闻。

  打马远去的杨晔似乎感受到了身后追随自己的眼光,徘徊萦绕不去。他本不欲再回头,却终究忍不住回头又看了一眼,看到城楼上那一抹明黄,孤单单站在那里,无尽寂寥萧瑟之意。他手上一紧,不由自主地勒马不前,心中便跟着一阵酸楚,竟是百般滋味难言。凌疏侧头看他一眼:“干什么?不舍得走了?”

  杨晔迟疑片刻,翻身下马,对着杨熙的方向跪下,恭恭敬敬叩首为礼。凌疏本欲催他走,待见到他眼角隐约的泪痕,终究却沉默无语,只勒马在一侧静静等候着。

  远处山峦渐渐清晰明朗起来,原上清风徐来,洛河静水流深。杨晔行礼完毕,缓缓起身,低声道:“走吧。”

  凌疏对着他一笑,率先打马离开,杨晔慌忙跟上,一路往南行去,只留下那个孤独的帝王,守着这万里江山,百年寂寞,传承这太平天下,盛世繁华。

  凌疏从龙门山南麓的农家把熟睡的宁馨抱出来的时候,右肋下还夹着一个玉白色的瓷坛,杨晔道:“这是什么?”

  “这是北辰擎的骨灰,我让马氏三兄弟去皇陵里盗了他的尸骨,给火化了。他不是想葬在云梦泽吗?恰好那里离得巫山县不远。”

  “啊?这太让我意外了!多谢你,不过马氏三兄弟怎么会听你的话?你怎么劝他们的?”

  “谁有空劝他们?不听话就剁了,省事儿省心。不过他们一听要去盗北辰擎的尸骨,倒是不打折扣,拍拍胸脯就去了,想来也是心甘情愿的。”

  “凌疏,我这就跟你回木鱼镇去,以后咱俩再也不分开。我对我皇兄,今生也只能如此。我再恨他,也不能把他怎么样了。我只能杀了荆怀玉给他看,让他以后不要误听奸人谗言。这种晓阴阳,通神灵之人,若非存善心,知进退,在朝中必定酿成大祸,恐是连我这纨绔子弟都不如,杀他本也不亏。况且我这一腔闷气若是无处发泄,给憋出病来,可得你伺候我。”

  “嗯,我不想伺候你。你杀吧,杀了省心。”

  “啊哟不好,宁馨醒了。宁馨宁馨,快让我抱抱。我是你的小狼叔父,你还认得我吗?”

  初醒的宁馨一脸懵懂,他已经数月未见过杨晔,将他忘得干净,但却记得把他从长安抱出来的凌疏,便一边推拒杨晔伸过来的双手,一边哼唧着往凌疏的怀中躲。杨晔顿时气得跳脚:“你干什么,干什么?!我才是你的好叔父!你为什么往他那儿去啊?他生得比我好看?他身上比我香?你个小兔崽子眼睛长脚后跟上去了!”

  凌疏不耐烦地道:“他才醒,你别吓着他。快接着他爹的骨灰,咱们赶紧走。”

  “嗯嗯,凌疏,还得跟你商量商量。咱们到得巫山县,得买个大点的宅子。你若想接着酿酒玩儿,我便给你弄个好一点的酒作坊,咱也做几坛玲珑春色出来。另外还得多开几家酒肆。从前凑合倒也罢了,以后有了宁馨,可不能委屈了他。不管他想要什么,总得弄来给他才成。”

  “知道了。”

  “宁馨将来要读书写字,你教成不成?我觉得肯定不成。虽然你字写得不错,比我强许多,但是我看你也不爱读书,就是看那些乱七八糟的卷宗怪起劲儿,还是请个先生稳妥些。”

  “随你。”

  “凌疏,还记得咱俩初相识吗?那时候你把我绑在架子上,我却一眼就看中了你。但是当时总想上了你,可是没有别的念头。后来想法儿慢慢多了,我才知道,这叫一见钟情。一见钟情懂吗?你呢?你是什么时候看上我的?”

  “你烦死了,宁馨听着呢,胡话少说几句成不成?”

  “他能听懂个屁!好吧好吧,你别生气,那咱就接着说宁馨。你说将来宁馨称呼我什么好?要不咱把他霸占了吧,不告诉他另有爹爹,就说我是他的亲爹,你是他的干爹。不不不,干脆说他是你生的好了,省事儿省心。”

  “滚。”

  次年七月,北辰擎的祭日前,因着宁馨年幼,杨晔便将他托付给了谢娘一家,租下一条船,带着凌疏去祭奠北辰擎。

  北辰擎被杨晔葬在荆州西北一处风水宝地,四周青山如画,绿水横波,风景秀丽雅致,也算不愧对这含冤而死的一代名将。

  待回程的路上,过巫峡之时,杨晔一直在船舱外看风景,看两岸山势连绵,青翠欲滴,巫山十二峰挺拔俊秀,姿态迥异。更有白色的云雾随着山势高低上下缭绕,变幻无穷。

  眼见得时辰已晚,又下起濛濛细雨来,水气弥漫之处,空濛一片。渐渐地空濛转昏暗,潇潇夜雨,与涛声唱和应答;隔岸疏笛,为天地平添灵韵。凌疏叫杨晔进舱室中用饭,却连喊得几声,不见他有回应。便出了舱室去看他,见他青笠蓑衣,独自坐在船头,满脸悒郁不乐之情。

  凌疏道:“又怎么了?”

  杨晔道:“我每次一想起云起,心里就难受得要命。”

  凌疏道:“你但凡提起他,就摆出这副苦瓜脸给我看。倒搞得跟我害了他一样,我不想看你的脸色。”

  杨晔闻言,顿时痛心疾首:“凌疏啊,别嫌我脸色难看,我不在你这里摆,我去哪里摆?我跟云起,可是青梅竹马两小无猜,那叫过命的交情啊!”

  凌疏嫌他用辞不当,皱起了眉头:“嗯,等你百年之后,我把你俩埋在一处,全了你这青梅竹马之情。”

  杨晔瞪他一眼,忽然起身扑了上去,抱住他跌坐在船头上:“你咒我,你敢诅咒我!咱俩不定谁先死呢!哼,我无论如何要死在你的后面,省得你把我到处乱埋!”

  凌疏挣扎一下,使力大了,船跟着乱晃,他忙道:“你快松手,船要翻了!”

  “翻了才好,水里更有情趣。要不咱俩试试?”

  “不试!松手,松手!痒啊,快松手,杨晔你干什么?”

  “干什么?干我该干的事儿啊!不许对我提名带姓的,喊我的表字!”

  “暖林松开,轻点儿……”

  一条船在这江岸上停泊下来,水畔乌篷下,夜雨缠绵中,船头浮灯不定,渔火昏黄;梦里波涛如醉,弦歌声声。看千古江山如画,我只守着这暮雨朝云……

  

  第133章 番外二:卖酒记

  

  回春酒肆地处巫山县城中,处南北通衢之要道上,分两层,楼下为酒肆,楼上是客房。砖木所筑,骨架高,下料大。虽装饰简洁,却着实透着气派。据说此家在别处有几家分店,荆州城中也有一座酒楼,但老店就在这里。

  酒肆里酒好,有滋阴壮阳之奇效,获返老还童之美誉,因此规模虽不大不小,客人却不少。

  那黑衣人无声无息地坐在逢春酒楼一个偏僻的角落里,远远地看过去,只能看到柜台后认真查账的掌柜。他跟这掌柜的曾有数面之缘,但却从来没有正眼看过这厮,今番无甚可看,便姑且先将就看看。

  这掌柜年纪三十上下,肌肤晶莹,长发柔软,眼睑低垂,神色沉稳,着一件浅褐色宽衫,似是丝麻混合织就。他依稀记得这种衣料才被江南的巧手妇人们给琢磨出来,恰在京城等繁华之地的官宦中流行开,这掌柜的就穿上了。

  酒肆里跑堂的伙计穿梭来去,客人进进出出,掌柜的眼皮不抬,只管算账。身边一青衣小厮,专程奉茶收银。

  门口进来几个女子,身携兵刃,貌似是从一个叫江湖的地方产出的号称侠女的物事,引来店中客人频频偷窥。掌柜的眼皮不抬,只管算账。

  侠女们坐下,豪爽娇媚清冷温雅,各出机杼,言语之高屋建瓴处堪比男儿,惹得旁客一阵抽气之声。掌柜的眼皮不抬,只管算账。

  那豪爽的侠女嫌店中伙计貌丑还偏要来搭讪,便扬声喝道:“掌柜的,有什么好酒好菜吗?”掌柜的眼皮不抬,把手中茶盏一顿,小厮出柜来殷勤笑语:“各位姐姐,容小人来介绍一番可好?”

  侠女心有不甘,也只得罢了,一边眼风扫着掌柜的,一边气鼓鼓地听那小厮介绍完,娇声道:“玲珑春色,我们也要。”

  那小厮一怔:“这个女子喝不得。我们这里有梨花梅子酒,专程伺候女客人,姐姐们尝尝可好?”

  侠女不忿:“就要那玲珑春色!男人喝得,女人为何就喝不得?你小子瞧不起女人,欠揍!”纤手去掐小厮耳朵,小厮惊慌后退,赔笑道:“好好好,听姐姐们的。”

  桃红酒签的玲珑春色搬来,拍开封泥,十里飘香。侠女们口气虽大,饮酒却斯文谨慎,只浅斟慢饮,饮出千种风情万般娇媚,招得众酒客七颠八倒。唯掌柜的眼皮不抬,只管算账,黑衣人淡然旁观,波澜不惊,真乃君子也!

  侠女无计可施,豪爽的一脸挫败,温文的神色尴尬,正迟疑间,殿外又有人进来,乃是一白衣男子携一稚龄小童。男子衣袖挽起,眉目秾艳,意态风流,小童明眸皓齿,满头是汗,冲着那掌柜的扑过去:“干爹干爹,渴死了,要喝水!”

  冰山瞬间融化,掌柜的唇角噙上了笑容。小童直接爬上了掌柜的膝盖,霸占了掌柜的茶水,一通牛饮,掌柜的方开口询问:“做什么去了,渴成这样?”顺手用巾帕给他拭去额头汗水。

  小童指手画脚:“跟着叔父跳桥……跳……跳……”忽然想起什么,回头向那男子看过去,那人正一眼瞪来,他顿时改了口:“去山里玩儿来着,过了一座桥。”叽叽喳喳比划不休。

  侠女们遂转移眼光,眼光只在进店男子身上梭巡不去,悄悄跟伙计打探:“这是何人?”

  伙计答曰:“二掌柜。”

  “那个小娃儿呢?”

  “小掌柜。”

  小童喝足水,想是累了,靠在掌柜怀中酣然入眠。二掌柜凑过去,低声嘟哝:“兔崽子,又占我地方!”引来掌柜的一记白眼,令一伙计抱了小童自行上楼去。

  侠女们眉眼含春,频频看来,二掌柜倒是个知情识趣的人儿,绕着店中转几圈,袖子一捋,凑了过来:“有美远道而来,不亦说乎?”在侠女桌上款款入座。

  远处的黑衣人一声轻笑,心中暗道:“痞子相竟然半点未改。”

  那边厢已是一片火热,二掌柜桌上谈笑风生,哄着侠女们喝酒吃菜,桌下手脚乱动,踩了豪爽侠女的莲足,摸了温文侠女的大腿,一时间豪爽的不豪爽了,扭捏百倍,温文的不温文了,娇嗔万分。

  正乱成一团的功夫,一山野村夫狂奔而入:“不好咧,滴翠峡那里好好的铁链子桥,竟然断了,说是有客人依稀看见,刚才有个人带着个小娃儿在桥上蹦跳玩耍,生生跳断了桥。哪来的野人,这般能折腾?桥两边许多人,过不来过不去,急得骂街呢!”

  掌柜的忽然抬头,冷冽目光瞪到了二掌柜身上,眼锋嗖嗖处,侠女们顿觉冰冻三尺,瑟缩不已。二掌柜慌忙起身,便想出去暂避一时,掌柜的料敌先机,一声断喝:“过来!”

  二掌柜只得赔笑凑近,在耳边低语讨饶:“不关我事儿,不关……得了得了,那桥一弹一弹的好玩儿啊,不过随便跳几下,哪成想如此渣桥,竟然受不得!我去着人修好还不成?给些银子。”

  掌柜的冷哼,眼光有转到那几个侠女身上,侠女们在这冷冽目光的扫视下,行侠仗义之心飞了爪哇国去,口口声声唤着青衣小厮结帐。偏生那温文的侠女依旧放不下,壮胆用香罗帕包了银两,指指掌柜的,待青衣小厮将酒资奉到掌柜的眼前,方丢下眼风一枚,与同伙相偕离去。

  二掌柜伸手夺了罗帕,上绣着岸芷汀兰中,鹧鸪双双飞,看罢顿时轻笑不已,风流张狂:“哟哟哟,看上了!害小爷白去勾搭一番。瞧你,总沉着脸,好容易来一拨能看的美女,且对你有意,却让你给吓走了。”伸手爱抚掌柜的长发:“摸美女大腿,幸甚至哉!其滑腻难言处,堪比乃之长发。”

  掌柜的骂道:“没脸的东西,又欠打。”口中凶狠,却并不曾打,只从柜下拿出银票来,搡到二掌柜怀中:“滚,修桥去。”

  二掌柜的只令伙计拿了银票出去寻匠人,满脸讨好之色,试探着想挤到掌柜的怀中,却被一把推开,只得在他身边坐了,依旧纠缠嬉闹不休。店中客想是已司空见惯,并无讶异之色。

  见得天色完了,落晖满天,山色黯淡。有店中伙计送一包裹过来,恭敬禀报道:“那边一黑衣客人临去时,令将此包裹交付掌柜。”二掌柜的接过,打开一看,顿时呆住:“三……三清白眉?”茶叶有五斤之数,每岁贡品,不过如此数量。再往下翻,是一封文书,竟是鄂州两个铜矿的地契等物。

  他呆怔片刻,丢下包裹追出门去,早已失了那黑衣人的踪迹。顿时怅然若失,想那人尊贵,千里跋涉而来,自己却并未得见,且无以为报,思至此,竟是潸然泪下。

  那黑衣人已经出了巫山县,尾随的侍卫们纷纷从各处现身跟上。听他一边走,一边道:“不过是跳塌一座桥,摸了个女人的大腿,值得你如此恶言相向?花个银钱还得求恳你。哼,如今铜矿给了他,便是将天下所有的桥都跳塌了,也修得起,将天下所有女人的大腿都摸遍了,也摸得起,再不用受你的窝囊气。”

  旁边那乖巧的侍卫跟上,低声道:“便是受气,想来也是高兴的,主子何苦强求?且放宽心吧,我等也该回去了。”

  一干人背影隐入山岚雾气之中,终至影踪俱无。

  子非鱼,安知鱼之乐?

  子非我,安知我跳桥摸腿之乐?

  子非你,安之你不知我跳桥摸腿之乐?

  子非他,安知他不知跳桥摸腿之余被斥骂之乐?

  子非洛阳,安之洛阳写番外之痛苦难当,生不如死?番外一篇足矣,不复有二,否则必死矣,必死矣!嗷嗷嗷哦啊,裸奔而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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