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还没有准备好吗?”他对面的男人问道。
费舍尔摇头:“不, 我想等一会。”
男人没有过多询问,看上去也没有故意刁难费舍尔的打算,略微点头便又上前几步,活动了下脚尖脚腕, 立刻进入状态, 在空地中轻盈而有力地跃动起舞。
埃米特听到挡在他身前的几个人耳语。
“要我说, 雅格的确比费舍尔更适合, 他已经出演过许多次不凋花的学生角色,要求稳,就应当让他来。”
“费舍尔的技巧虽然强,模样也好看,可他演技不行。”
旁侧一位簪着绢花的女性笑了两声:“他眼睛都快看天上去了,就算舞步的确能让人心潮澎湃,可他眼睛里一点感情都没有。要想摘下不凋花那冠冕,可不是单凭技巧就行……”
她话越说越轻,直到几乎听不清,好似沉迷进了另一件事里。
埃米特看向空地,被称作雅格的那名舞蹈演员正单膝跪在地上,他神情痛苦,好像看见了什么虚无缥缈的事物,一些无疾而终的回忆,痴迷又茫然地沉溺在记忆之中,僵硬地重复着一些动作,像是在摘花,又像是在修剪枝叶。
在这一片段结束后,男人便立刻收敛了神情,原地站了起来,向众人躬身行礼。
挑不出错……甚至埃米特承认,这位舞蹈演员的功底和演技确实超群,短短的几个动作就能将人卷进一种痛苦的情绪之中,沉进故事里。
众人掌声过后,又将目光投向了另一个人。
埃米特跟着挪眼看向费舍尔,却见对方不知什么时候已经发现了他,正盯着他的方向。
两人目光对视上时,费舍尔轻轻笑了下,旋即轻巧地迈着步伐来到空地中央,像是一头灵巧的小鹿。
埃米特前方的女性捂着嘴发出了小小一声惊呼,扯住旁边人的衣袖低声问道:“你看到了吗?”
“……是的,我看到了。”先前还在埋汰费舍尔的人有些艰难地开口,“他的确很好看,也年轻,但只是外表是不行的。”
“不,我的意思不是他的笑容或是……或是其他,而是,你明白的。我有一瞬间感觉我就是‘阿特丽丝’那位制花女。”簪着绢花的女性小声而急促地说着,“他有那样的能力……或许,我是指或许。”
他应当有。埃米特心里小声嘀咕着,并且他不会比任何人差。
他的目光追着费舍尔的身影,看着对方在空地之中演出舞蹈。
和雅格不同,他的舞蹈更加精确也更加灵动,带着一种如同呼吸一般自然又令人舒适的韵动,响应着每一个应当被响应的节拍。
他的脚尖每落一下地,好像胸腔之中的心脏也震动了一下。他的身形往前一跃动,似乎脉搏中也涌动了一瞬热源。
宛如灵魂跟随着沉浸于艺术,是超越“技巧”所能达到的巅峰。
和其他沉醉于舞步的人不同,埃米特却是微微皱起了眉。就像他身前的那些人所聊的那样,费舍尔的舞蹈作为“舞蹈”来说非常出色,可是作为“舞剧”来说缺少了一些应有的情绪变化。
尽管相较之前的舞步他精进了许多,也在这个歌舞团内学到了更多技巧的表达。但差那么一丁点情绪,在埃米特眼里这点缺陷就被放大了许多。
好在他所选择的这段相较于另一个人,更多的是展现一种万物生长的春天气息,刚刚从大学回到家的学生带着一种朝气和希望,这部分能与他的舞步相应。
但如果是那种疯狂而死寂,茫然又悲伤的舞步……费舍尔的演出可能不如另一个人好。
舞蹈结束后,费舍尔气息平缓,向众人微微俯身行礼,而后退到另一侧。
围观的人们鼓掌结束,高个男人却陷入了沉思,没有给出任何反应。其他人又窃窃私语起来。
“这要怎么选?反正我是选不出来。”
埃米特听到他跟前的人又开始聊天。
另一位男性说道:“如果我是团长,我会选雅格,雅格的经验丰富,第一场有公爵夫人在的演出应该给经验更丰富的人。更何况,他那样的深情足以打动人。”
“如果是深情这一点,我反对。”头戴绢花的女性说道,“只有女人才清楚她想从一个男人眼里看到什么神情,费舍尔上台前的一瞥也足够了,只要他能保持那样的神情与目光,效果也不会差。”
“无论你怎么说,团长他也不会为费舍尔冒险。”
“要是用费舍尔就算冒险,那以后估计少不了冒险。再说了,雅格不年轻了。”
“我是实话实话,你看……”
高个男人拍了拍巴掌,制止了这些细弱的声响。他开口说道:“费舍尔和雅格做AB角,继续练习…男主角由朗斯代尔做A角,B角…哈林顿,你以前也出演过,这两天就练习一下吧。”
“看来是分不清高下……”
“我就说难以评判。”
“但是这样不是把两张王牌都压在男二号身上了吗?一个场上可不会同时出现两个‘男二号’。”
“我可不认同费舍尔也能算王牌……”
他人的议论并没有影响到身为“主角”的两人,雅格一停下演出,脸上的神情就褪为严肃。他上前几步同费舍尔握了握手,又拍拍人后背。
费舍尔尽管神情也冷淡不少,却默许了对方的所作所为。
至少在他心里,这位雅格应当是认同的。
埃米特心里猜测着,目光也忍不住往雅格身上分了几分。
雅格看上去快三十岁,贴身的衣物能看出他腿部肌肉弧度更加明显,脚踝上也缠绕着一些绷带,似乎是为了保养关节。足尖鞋鞋头磨损不小,就基本的练习而言恐怕也不少。
相比之下,费舍尔身上倒是干干净净,连脚上的鞋也没太多磨损。
通过刚才那段演出埃米特也大致能明白原因€€€€至少在跳舞的时候,费舍尔相比于舞者,更接近于舞蹈本身。
第115章
当然, 这并不是说他这样的表演不好。甚至应该说对舞者来说,费舍尔的舞蹈反而能让他们获得更多启发或是感受。
只是作为舞剧表演不行。埃米特心里重复了一遍,给普通人看的表演上, 费舍尔依旧需要努力。
一场特殊的“比舞”结束, 高个男人匆匆离场, 蜂拥过来的人们也纷纷散去。人差不多都离开了, 费舍尔却依旧留在房间里。
他取下自己的外套批在身上,回头看向门口的埃米特时有些忐忑,又有几分期待。他快步走到人身边, 压低声音问道:“您认为怎么样?您喜欢我的舞蹈吗?”
埃米特没有立刻回答他, 而是说:“这里路过的人多,我们去其他地方聊吧。”
费舍尔点点头, 向前几步, 示意埃米特跟着他走。
两人穿过昏暗的走廊,从酒店后门来到了一个小型花园。这里种植的多是一些常绿植物,有不少规整修剪好的金禾女贞, 花坛里则种植着还未开放的山茶花。
埃米特目光从这些植物上扫过, 跟人又往里面走了一小段路,确定这里没有其他人后,才出声问道:“费舍尔, 你一开始是因为什么开始跳舞的?”
“因为喜欢。”到花园后就跟在他身后的费舍尔回答得毫不犹豫,“而且我也合适。”
最开始是喜欢,而后在接触的过程里越来越喜欢,并逐渐将其当成梦想, 以及谋生的职业。费舍尔可以大胆地说, 就算他跳舞赚不了钱, 他也会想办法跳下去。就像是对他身前的教主一样, 最开始或许并没有这样强烈的情绪,只是与人相处时间越多,他就越是无法挪开自己的眼神。
“你认为舞蹈里最重要的是什么呢?”埃米特继续问道。
这个问题却是让费舍尔好好思考了一下。他沉吟片刻答道:“我想应该是节奏。舞蹈总是有音乐相伴,而音乐的骨架就是节奏,尽管它不明显。”
埃米特摇了摇头:“我认为不是,‘规律’在世界上大部分事情里都是存在的,但我想艺术不需要‘规律’的限制,它应该跳出限制。”
费舍尔上前了两步,紧紧跟在埃米特身后:“您是怎样想的呢?”
埃米特脚步一顿,转身看向自己身后,靠近过来的费舍尔也忙不迭地跟着止了步伐,凑在他跟前看着他,尽管他根本看不清眼前人的脸。
“这是我给你的题。”埃米特叹了口气,“现在你应该提出你其他的看法。”
费舍尔笑起来,低声说道:“在您面前我就是一张白纸,我能感觉到我触及到了一些常人所无法达到的领域,可如果没有您为我领路,我不想擅自踏进任何一扇门。我想我这张白纸上最好能留下更多您的色彩。”
“太依赖他人容易丧失自身想法与感受……”
“您不是他人。”费舍尔退后半步,躬身握住埃米特的手,在他手背上落下一吻,“您是我愿意奉献一切并追随的教主。您救了我,您为我在迷雾中领航。您就是我的意志,我以您为导向。”
埃米特忍不住心里又叹了口气,费舍尔说的确实没错,其他人他还可以多推辞一些,可费舍尔是他的信徒,他理应向他讲述那些。
教主与信徒或许本身就带有某种“驯化”的含义。
他沉吟片刻,带着人一路走到花园中间的一处喷泉附近坐下。费舍尔一如既往地立刻跟着跪坐在他脚侧,伏于他膝上。
“我想对于任何与‘艺术’有关的事情,表达都应该是很重要的。”埃米特斟酌了一下用词,而后才缓慢地开始解释道,“我欣赏了你和另一位舞者刚才的练习演出,毫无疑问,你们的舞蹈都非常出色。费舍尔,你很优秀,在短暂的时间内,只要给予你足够的平台,你总能取得令我满意的进步。”
他的赞誉并没有让费舍尔同往常那般欣喜雀跃起来,对方只是伏在他身上,用手指轻轻摆弄着黑纱的边缘,等待他后面的话语。
“你的舞蹈里,我感受到了异乎寻常的动感,那像是血液从心脏中迸发出来后所产生的节奏与韵律。而你的每一步踩在这样的节奏上,每一个抬手都像是对它的强化……”仔细琢磨那时候的感受,埃米特意识到,如果费舍尔想要做什么,想要干预他人的什么想法什么念头,以这样的方式去完成完全不在话下。
“你似乎可以控制大部分人的想法……或者,我不应该称那为想法,你甚至可以控制他们的行为。”
费舍尔手上的动作顿了一下:“我不是很清楚,但我知道,有时候如果想要他们做什么可以很轻松。”
埃米特想了想,问道:“你有尝试过去在表演中用上这些吗?”
费舍尔摇头,将下巴放在埃米特腿上,抬眼看着他,像是一只无辜的小狗:“没有,对待表演不需要这样。”
埃米特心里稍微松了口气,他下意识觉得如果费舍尔喜欢的是舞蹈本身,那如果他使用那样的能力或许是一种本末倒置。
“那么,你有尝试过去将舞剧里角色的情绪表达出来吗?”他接着问道。
费舍尔低声说道:“有一些可以,但有一些不行。”
“为什么?”
“我想您能看到更好的我。”费舍尔答道。
因为希望自己美好的模样能让人记住,所以他更倾向于去表达那些积极正面的情绪与舞步,就像一个传播美好与爱的使者。
埃米特说道:“我已经见到美好的你了,其他人也是。只不过舞剧里的并不是你,那些悲伤与绝望的情绪具有感染力的…是你所表演的那个人物,只有两样同时兼具,他才成为一个环。”
费舍尔坐了起来,手还搭在他腿上,他看着埃米特问道:“您喜欢雅格那样的舞蹈?”
“我喜欢充满情感表达与贴合人物的表演。”埃米特说道,“这个世界是被欲l望驱使着行动的,而感情正是欲l望的缘由。”
他声音低落下去:“如果想要前进,生生不息的欲l望与足够的知识才能让人走得更远。”
跪坐在他旁边的人握住了他的手,在这样的冬季里,费舍尔的手心却充斥着一种血液的温暖,比体表温度更高而不灼人。
“那么,您就是我的欲l望。”
费舍尔对他笑着:“我会努力去尝试,请您再给我一点时间。到正式演出那天,请您我不会让您失望。”
“您见证过我的伤疤,我的绝望,以及我的茫然。只要您愿意见到我负面的那些模样,我也会去做到将它们再次表达出来。”
“我是费舍尔,但在台上,请您相信我会成为‘格里纳韦’。”
第116章
或许是让费舍尔一个人在外面呆的时间够长, 这次埃米特倒是十分轻松地就与人告别了。
费舍尔直言自己还需要练习一下,没有过多挽留自己的教主。但同时他也提出,如果可以, 他希望教主能预留下后天晚上的时间, 他希望能在演出与对方共进晚餐。
埃米特却并没有接受, 他现在这副状态严格意义来说算不上是人, 更没有吃过什么东西。他没有在费舍尔面前暴露更多的打算,至少现在没有。
他摇头说道:“我可以来见你,但我无法和你用餐。”
费舍尔有些不明显的失落, 他站起身, 微微俯身行礼:“只要您能来就足够了,那是最重要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