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告诉自己深呼吸,那个好听的声音在广播台里有个念信的节目,每天晚上十一点,他从修车行老板那软磨硬泡弄来了个车载收音机,稀罕地抱着听。
声音会念各个地方寄去的信,写信的都是些被欺负了的小屁孩,有几个惨得闻枫燃都想杀过去帮忙打架。
好听的声音会教小孩子怎么保护自己€€€€教没人管的小孩怎么自己在睡前锁门、怎么自己买菜、怎么自己坐公交车;教挨欺负的小孩怎么求助,怎么冷静,怎么反驳不讲道理的话。
好听的声音说每个小孩子都有救,哪会有没有救的小朋友,那是不讲道理的大人胡说八道的。
“他不是废物,你才是,他是大好人。”
闻枫燃生硬地咬普通话:“不对,你不是废物,你是垃圾。”
那个地址闻枫燃刻在孤儿院墙角的水泥地上了,他自己打着台灯,搬着小板凳写了八百回信,涂涂改改没好意思寄出去……这次来他也带在身上了。
讲道理的小孩都能给那个电台写信,写信的小孩有机会收到回信和礼物,有机会见到偶像。
闻枫燃的字很丑,有点不太好意思寄信,所以他自己做了个更帅气的计划。
十一岁的小屁孩容易有一些过于乐观的脑补。
比如上清华还是北大,嗨呀哈佛听说也还行,就是不想念经。
比如他咔吧一下成了大明星,咔吧一下进了电视,咔吧一下见了偶像。
那他不是就能挺胸昂头直接握手,跟他偶像说,您好我叫闻枫燃,艺名血红大野狼,我十一岁,喜欢您三年八个月零七天了,我想跟您抱一下。
闻枫燃昂着头,瘦出骨头的脊背拼命挺直,拳头攥得发抖:“我是这种货色,我没救。”
这他认了,可穆瑾初那么好的人,只不过是被他当偶像,凭什么跟他一起挨骂:“你放屁,穆瑾初天下第一牛逼。”
最后几个字的尾音被爆笑声吞没,闻枫燃没忍住,脑子里轰一声,朝笑得最狠的老王八扑上去。
第二天,动手打人的闻枫燃赔了镶满口的烤瓷牙钱,被严重警告,再有类似情况当场开除。
闻枫燃一瘸一拐来练功房的时候,听见老王八跟学员吹自己教出了不少人,最不成器的是穆瑾初。
闻枫燃数了数兜里的钱,应该还够一副烤瓷牙,外加收拾铺盖滚回去的路费。
他推开门,动手之前,用来放娱乐新闻的屏幕上跳出新闻播报。
有架飞机在很远的地方坠毁,离得很远,远到他们这的风都不被惊扰,窗外还是青灰色云叠着云的天。
……
牛逼轰轰的大野狼自己记不太清这些事了。
闻枫燃那天出乎意料的平静,他撕了胸卡,一路走去了他们这儿唯一的机场,看着那些轰鸣的庞然大物,想不通这东西怎么还能掉下来。
他也不可能去找那个偶像掉下来的地方,太远了,他没有路费,他要养家,硬邦邦的现实冰冷地硌着他。
十一岁的闻枫燃当着所有的练习生,把一个烂西红柿砸在那老王八脑袋上,被当场开除,自己坐了三个小时的公交车回家。
他没打第二场架,自然也没赔第二副烤瓷牙,他把钱给孤儿院的小屁孩们买了城里才有的麦当劳,自己在房间里就着凉水啃馒头。
晚上小傻子来他屋,扒着门框探进脑袋看他。
闻枫燃抱着小傻子,坐在门槛上,低声说哥好难受啊,哥没有偶像了。
小傻子听不懂,把藏着的鸡腿拿出来给他,脏兮兮的小手一条一条地撕鸡肉,往他嘴里塞。
“哥没有电台听了。”闻枫燃知道他听不懂,所以放心说,“哥没有人哄了,以后再没人哄了。”
有没有人把电台里的声音当真……闻枫燃不知道,反正他没爸没妈,他稀罕地抱着那个电台听着好听的声音睡觉,就像也有了家。
他还记得昨晚听的那一期,好听的声音告诉他们了个秘密,这里其实是保险公司,小孩有特权,用一张糖纸就可以自己给自己投保。
自己给自己投保的小孩,能健康平安地长大,还能收到偶像送来的神秘礼物。
闻枫燃往信封里一口气塞了三十四张糖纸。
那个信封被他连夜出门扔进了最干净的一个邮筒里,深夜做贼一样狗狗祟祟扔的,生怕叫人看见。
闻枫燃在信里忐忑地写,天下第一牛逼的穆jin出先生,你过得好吗?我想你开心,你要好好活,天天高兴长命百岁。我想在你这里给我和我弟弟妹妹投bao,他们都是乖小孩。要是有0.000001的可能,我还想要一个你的qian名,你能再写一句话吗?就写给天下第二牛逼的小孩。
闻枫燃说:“哥以后不当小孩了。”
小傻子帮他抹脸上的水,低头舔舔,发现是咸的,又抬手抹。
“飞机怎么会掉下来啊。”闻枫燃想不通,“我要是死一下,能不能换飞机别掉。”
小说里是这么讲的,重生啊穿越啊,大野狼最爱看都市牛逼战神。
他要是牛逼战神就好了,肯定要打掉老王八的第二口烤瓷牙。
还要徒手接飞机。
飞机那么大,飞得那么稳,怎么会掉下来啊。
小傻子懂什么叫“死”,吓得死死抱着他。闻枫燃也就是这么一问,随手胡噜小傻子的脑袋:“没事没事,哥瞎说的,学校自然与科学课讲了……”
他抱着小傻子站起来,想去关灯,忘了自己已经三十几个小时没睡觉,腿一软就栽在了地上。
自然与科学还讲了,人太久不睡觉会昏倒。
小傻子用力推他,闻枫燃昏昏沉沉地发抖,醒不过来,梦里都是飞机往耳朵里扎的嘶吼。
两个小时后,闻枫燃醒了,爬着去拿水喂给把嗓子喊劈了的小傻子,手抖得洒出来一半,把电台给泡坏了。
闻枫燃没去修,他对着电台愣了一会儿,没想起这是什么东西。
十一岁的孩子大脑承担不了这么多事,他的脑子把最难受的那一部分藏起来,密密麻麻缠上最结实的黄胶带。
人会回避最不想回顾的记忆,血红牛逼大野狼把那个电台放进仓库,他没再想过追星的事,一想就头疼,只记得自己没救了、自己不是孩子了。
没有一个大好人会在没人听的深夜电台,等小孩的信、念小孩的信,哄没有家的小孩睡觉了。
没人会来救他了,那封信没寄出去。
他没有偶像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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穆瑜抱着睡着的闻枫燃,放在校长室的休息间,替他盖上被子,又用浸了温水的毛巾把脸擦干净。
孤儿院那群小黄人打过来视频,一看到哥哥在睡觉,立刻牢牢用小手捂着嘴。
霜天从雪团哥那里知道了人必须睡觉、不睡觉会“啊哦”,小黄人们深信不疑,安静迅速地给庄老师展示了他们铺好的床和被子。
图书馆的一楼早就被老师们布置得很好,考虑到孩子们不适应分开住,特意做了两间大通铺。现在一群小黄人已经洗漱过了,换上“武术队和长跑队本来就统一发的”秋衣秋裤,正在暖暖和和的电褥子上无敌兴奋地打滚撒欢。
血红大野狼蜷在柔软的被子里,被光晃得往枕头里蹭了蹭,拿爪子挡眼睛吭叽了一声。
一群小黄人挤在镜头里小小声地“呀”。
小黄人们被庄老师用三块钱封口,隔空拉钩钩,绝对保密,假装没看到枫燃哥睡觉的时候会撒娇。
……
视频电话结束后,穆瑜放下手机,坐在床边。
他摸了摸闻枫燃渗着冷汗的额头,想要画一个方框,却又在最后一点线条即将闭合时,抬手轻轻挥散。
系统小声在旁边假装台灯:“宿主。”
“我有一些错误的想法。”穆瑜和系统讨论,“我刚才在想,这段经历带来的记忆,或许加重了他的负担,他原本不必活得这么辛苦。”
系统也认为这种想法不对:“穆瑾初是大好人。”
穆瑜哑然,他从口袋里取出手帕,把血红大野狼湿漉漉的毛毛擦干。
小狼崽睡得咂嘴,舒服地甩甩毛,用脑袋一下一下笨拙地拱他的手掌心。
系统主动变成手帕替换装,溜进穆瑜手里:“宿主在想什么?”
穆瑜展平棉花手帕,把系统叠成了一只带篷小船,放在大野狼的脑门上:“没什么。”
他现在的确没在想什么€€€€几分钟前,他在想那个电台。
他在想如果没有那个电台,闻枫燃是不是会活得轻松些,倘若不是获得过某个渺茫的希望、又眼睁睁看着希望被夺走,是不是就不会被自我毁灭的深渊吞噬。
但很快,穆瑜就及时纠正,意识到这种侵入性的负面念头并不应当被发散。
他决定转而思考雪团和大野狼叠在一起,会不会变成糖霜山楂。
系统把时间线的记录拉回几年前,搜索了半天闻枫燃记忆里的那个频道,错愕地发现并不存在:“宿主……这个世界里没有109.95这个频道。”
穆瑜从商城买了一袋糖霜山楂:“是啊。”
系统忽然反应过来:“这是全世界频广播!宿主€€€€”
全世界频广播是穿书局的一项特殊业务,每个下属的子世界都能听到,相当于对着整个穿书局所属的世界广而告之€€€€所以要租借一个频道的价格也非常昂贵。
系统这才意识到,原来闻枫燃听的那个广播,在意外停播之前,一直都是穆瑜在做:“宿主为什么要租借频道做广播?”
穆瑜:“因为价格非常昂贵。”
系统:“……”
穆瑜:“……”
系统:“好,好的”
好有道理。
它的宿主为了能多花钱,真的尝试了很多办法。
#Q^Q#
系统犹豫半晌,小心翼翼问:“那宿主为什么……没有继续做下去?”
系统就没听过这个广播。
它还在上系统学校的时候,要是听见了这么好的广播,一定会哭着寄一千张糖纸过去的。
穆瑜分给它一颗糖霜山楂,并不隐瞒:“我生病了。”
系统立刻高度紧张:“什么病?!”
穆瑜其实也不太清楚:“不知道。”
只知道像是陷入了一片白雾,无人的悬崖下如刀的峭壁不管用,疯狂的浪涛间唯一亮着的灯塔也不管用。
他最后做了那样一期广播,是打算把自己的财产,以“保险公司”的名义,分给所有寄去糖纸、自己给自己投保的小朋友。
大野狼听电台听得不认真,他白天要打工晚上要打拳,还要做练习生,太累了,经常听着听着就睡着了,没听到寄信是要把信放在树荫下的邮筒里。
必须是树荫下的邮筒€€€€因为那些邮筒其实都是树们帮忙长出来的,偷偷伪装成邮筒,沉稳地混进每个世界的邮政体系里。
穆瑜和树的关系很好,每个世界的树都会帮忙,把信转送到一颗大榕树底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