练习生没有,经纪人也得有,何况情形本来就不能更明显€€€€闻枫燃的主心骨是那个看起来脾气很好、身体不太好的经纪人。
“还以为是个好人呢。”练习生二号意有所指,“看面相真像个好人。”
练习生三号唏嘘:“唉,人不可貌相。”
让一看就是野路子、就会一堆基础动作的新人跳这种难度的舞,还能有什么可能性,无非是想在11号彻底暴露短处之前再榨取一些话题度。
因为这是节目组在前期宣传时,直接公开的噱头之一:最终出道的练习生会是六个,出道舞台的第一支舞就是无降速《7Day》。
这种完全没有自主权的练习生他们也没少见,经纪人、经纪公司的提线木偶,几乎就是个消耗品,用到废再换一个。
别看说得这么惨,有的是人削尖了脑袋想来当一个消耗品。
练习生们被评委和风细雨地关爱了半天,甚至产生了这节目对新人特别友好的盲目自信,聊天的时候忘了背着人,没说几句就后背发凉。
这种凉意相当熟悉,练习生一二三号仿佛被掐住了脖子,闭紧嘴巴抬头,迎上各自经纪人的死亡凝视。
这种死亡凝视的根源来自评委席,四位之前还和风细雨的评委,面色依然和善,却怎么看怎么不对劲地分给了他们这个角落一秒钟的微笑点头。
但凡稍微还有点理智,也不可能把这个“微笑点头”理解成“评委很满意他们在其他选手进行展示的时候,在底下私自叽叽喳喳聊天”。
几个练习生齐刷刷闭嘴,把注意力拉回那个临时搭建的、简易到甚至有点简陋的初舞台。
待到看清时,练习生们却都有些错愕地愣住。
已经跳了近一分钟,那个11号闻枫燃,还是没漏哪怕半个拍子。
诚然,这是简化版的《The seventh day》,删去了所有高难度复杂动作,并润色了一些衔接。
诚然,11号的舞台表现力实在只能算是一般,那些动作除了卡点无误、标准到位以外,可以说是一无是处,不帅不潇洒不炫酷,有形无神并无张力。
……但这些都是可以练的啊。
高难度的动作是可以练的,舞台表现力是要后天练的,没人能上来就把一支舞跳出神韵,没人天生就潇洒炫酷。
圈子里都说红气养人,为什么谁都想上台,因为巨星是要靠舞台下如山的欢呼音浪来养的,要一丝一丝地剥去青涩剔净稚拙。
节奏型再度一变,闻枫燃完成了一个地板动作,单手撑着地面蜷身再爆发跃起,藏在T恤里的护身符因为这个动作被扯出来。
编舞明显重新做了调整,灯光有简易变化,莫测的光打在少年透着狠劲的冷厉眉弓上。
原版的节奏鼓点激烈得不容喘息,前一分钟的曲调足够燃却也极度压抑,仿佛有某种庞大无匹的力量不断下压,再下压。
到现在为止,那个一脑袋红毛的野小子依旧死死咬住每个拍子,每个动作都结结实实半分不差地抢在点上,每个动作都不留余力。
练习生们足足愣了十几秒,才低声互相问:“……你能吗?”
“我不能。”有人摇头,“不敢。”
不敢,这么跳会累死人的。
是真的会累死€€€€整支舞最高强度的部分是后面那三十秒,鼓点激烈如雨疯狂发泄愤怒,烈火熊熊燃烧嘶吼吞没世界。
因为知道有最后这三十秒,所有人在跳前面那些动作的时候,都会潜意识保存体力。
哪怕再被舞团指导劈头盖脸地骂,再逼着他们不去想那三十秒也没用。
这是人保存于基因里的本能,最初是用来求生。
人的大脑进化得其实很慢,比如无法抛弃上亿年积攒的求生本能,“本能”无法理解很多事,“本能”只想活下去。
所以,当明知最后三十秒会有一辆卡车以三百迈时速杀过来撞你胸口的时候,本能实在很难允许身体在听见卡车按喇叭之前,就不留后路地耗尽力气。
Mystery男团克服本能的办法是训练,他们封闭训练了半年,每天跳十次这支舞,终于把动作的记忆刻进肌肉里。
没人知道闻枫燃的办法是什么。
愤怒的鼓点在不断蓄势,旋律一层比一层激烈,山呼海啸暴雨倾盆,巨浪灭顶一样压下来。
简陋的灯光把少年打出剪影,落在墙上的剪影锋利坚硬骨质如刀,胸口剧烈起伏,红绳拴着的狼牙被抛起来又落下。
红绳上不只有狼牙,还有一枚平安符。
最后三十秒,红头发的野小子大口大口喘气,灯光白亮得淹没世界,架子鼓牵引着电音震天动地,背景音乐里混进愤怒的人声嘶吼。
€€€€做一场梦。
做一场有救的梦,做一场有未来的梦。
做一场野孩子没变成彻头彻尾的野孩子、飞机没有坠落在红枫林、许愿电台收到了糖纸的梦。
倘若创世要六个日夜、第七天要休息,那么就休息。跋涉总有尽处,疲惫理当安眠。
只是请别走。
请别在第七天走,请再留一下,还有力气,还跳得动。
可以拼命再快点长大,这里有光,有空气和海洋,有生灵和星辰。
请再留一下,请别在第七天就走。
……
闻枫燃几乎是摔跪在地上,分毫不差地完成了最后一个动作。
他在最后一个仰躺的动作里垂死般大口喘气,身体好像是自己的又不是自己的,精疲力竭的状态仿佛空落又无比痛快,像是跟世界断线再重连。
导播匆忙要上去扶他,想查看闻枫燃的状态,却被离开评委席的童荧拦住:“别动。”
导播有点迟疑:“可11号选手……”
“我说别动。”执教了不知道多少个舞团的教练皱紧眉,语气沉下来,“他现在不能被打扰,你们别烦他!”
这支舞的秘诀在突破极限,长跑会有一次突破极限,跑者在极端疲惫体力耗空后,会反而忽然觉得轻松。
这种恍惚轻松的状态,可以明确加深舞者对自身和舞蹈双重的理解,只会在压榨到极点之后出现。
很珍贵,错过一次少一次。
童荧拦着这群不懂行的,不准他们去打扰闻枫燃,心里盘算着回头怎么借着帮选手编舞的机会,跟偶像蹭句话说。
……蹭句话说就行了。
童荧就只想和偶像再说句话。
他也知道偶像根本不会认出他,童荧跟其他人不一样,他喜欢的不是穆瑜的电影跟电视剧。
当然也绝对绝对不是不喜欢€€€€后来童荧全去补了,他每一部都补了,每一部都爱看,都特别好看,就是有点看不懂。
在父亲是编舞、母亲是顶尖男团经纪人的家庭长大,童荧没什么时间发展“看电影”这种爱好。
他是标准的最优秀的“别人家孩子”,从小就确定了未来的路:练舞,练舞,然后进最好的团里当主舞,一路跳下去,直到那个最高最亮的舞台。
这条理所当然的路断掉是在童荧十七岁那年。因为长期超负荷的训练,他的胫骨出现了应力性骨折,在住院检查时医生提醒,腰椎也有滑脱,再练下去可能会瘫痪。
他父母想让他继续练,认为只是医生夸大其词,又或者是童荧自己嫌累想要偷懒,所以联合医生一起说谎。
十七岁的孩子,带着可能一辈子残疾的伤,被父母毫不信任的质疑……是真什么事都能干的出来。
童荧现在回头看自己是太疯了。
他想拿自己的身体跟未来惩罚那两个人。
他想就这么不反抗地把自己练废,坐在轮椅上,看那两个人会不会后悔。
这个决定是在某个深夜做出的,童荧穿着病号服坐在病床上,第二天就要跟着他爸出院回家,因为马上就要有一场很重要的比赛。
他照例打那个深夜热线€€€€这是童荧唯一能聊得来的朋友,十五岁的时候童荧在网上搜什么东西能把脚筋割断,网页弹出来一个电话号,他一好奇就打了,对面是个声音超级无敌巨好听的人。
童荧跟那个不知道是干什么的青少年陪聊热线聊了十五分钟,完全忘了脚筋的事,还和接线员成了朋友。
但因为怕占线了影响别人,也只是在要做什么重大决定的时候,童荧才会打这个电话。
他明天要去比赛了,他要在舞台上把自己跳废掉,他甚至有点想在废了以后就那么把自己从舞台上扔下去€€€€听说那是个两米高的升降舞台,反正废了以后也再跳不了舞,坐轮椅还是一辈子躺在床上没有区别。
真做了决定,童荧反倒说不出来了,只是在电话里跟对方聊了几句就匆匆准备挂断,却被电话里的那个声音叫住:“发生什么事了吗?”
那个声音是真的温和……特别特别温和。童荧后来跟他们对暗号,不知道怎么形容,想尽办法比划€€€€你去寺庙的时候,听过敲木鱼的声音吗?
青烟缭绕山泉流淌,风和鸟叫里,一下接一下地敲击声。
温润平稳,你也说不清他有什么魔法,但你和他聊上两句,听见他问你“发生什么事了吗”,就想哭。
童荧是觉得自己特坚强特孤傲,特敢作敢当孤注一掷,一点都没觉得自己哪想哭的。
他嘴硬回答“没事,别耽误你时间”,心里几乎是喊着求对面,再问一句吧再问一句,你再问我就说。
然后对面那个声音就像真听见了他求的:“这会儿没有电话进来。”
“我们升级了设备,如果有新的电话,会转接到另一条电话线。”那个声音和他好脾气地商量,“今晚很闲,陪我说说话吗?”
童荧不知道自己是怎么答应的,他那几分钟里脑子完全空白,嘴有自己的想法,问什么都往外说,几乎一口气说了他的全部计划。
……等回过神的时候,对面在问他介意吗。
什么介意吗?
哦,对,对面说不赞同他这么做。
不是“不建议”,是很明确的“不赞同”。
因为行走不便会带来很多麻烦,远比想象的多,有时在轮椅上坐久了,腰疼得厉害,直也直不起来。
童荧听他详细讲解那些不便,忍不住就脱口问:“你是不是坐轮椅?”
对面没有回答这个问题,只是顿了片刻,又征询他的意见:“如果我插手的话,你会介意吗?”
童荧根本想不出他能怎么插手:“不是我介不介意的事……”
“我根本不想比赛你知道吗?我不想比赛,我怕我真的跳废掉,我会死的,不能跳舞我会死的。”
“我害怕,我恨我爸妈,我想看他们后悔,可我更害怕我以后连这行都干不了了。”
“你觉得我特别冲动是不是?觉得我拿自己身体赌气,特别不懂事是不是?”
“你是不是觉得我就是个小屁孩,根本不配跟你这种大人聊天,你和所有大人都一样,对,我幼稚我赌气,我不懂事。”
“是我想比赛吗?我那天就算瘫了,我爸都能给我支两根棍让我爬着上舞台你知不知道……”
童荧在电话里自顾自的发疯,对面的沉默让他觉得电话多半是被挂断了,挂断更好,他知道自己现在是在毫无道理的发泄€€€€他在把对父母的憎恶恐惧全发泄到一个不相干的陌生人身上。
那个陌生人明明无辜、明明萍水相逢,陪一个小屁孩聊了这么久,然后被小屁孩莫名其妙骂成罪大恶极。
童荧几乎是崩溃地歇斯底里吼了一通,才喘着粗气停下,准备扔了手机回去睡他妈的觉。
然后电话里的那片沉默就这么突兀出了声:“童荧?”
那一瞬间,未来震慑无数舞团的魔鬼教练是真的觉得自己见了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