蒲云杉连忙答应了一声,却没有动,更没立刻就站起来跑回别墅。
机械蜻蜓晃了晃他:“蒲云杉?你要先站起来,把腿从弯变直。”
“我在变呢。”
蒲云杉小声承认:“我……我站不起来了。”
他其实害怕得厉害,腿上一点力气都没有,完全不听使唤,也没办法站起来。
但不论有多害怕,他都是必须拦在这里的€€€€如果有小狗,就和小狗一起拦,如果没有,就用他自己拦。
他知道自己很可能拦不住,但拦不住和不去拦,在小灰石头的数据运算逻辑里,是完全不同的。
蒲云杉在很小的时候,其实就做过周密的计划。
如果有一天,他真的不能保护别墅了,他就把整个别墅都改装成机械构造,然后再装上翅膀。
到时候,他不仅要做机械师,还要当驾驶员。
他要驾驶着自己的别墅飞走,飞去海洋上,或者无人居住的寒冷山巅,去哪儿都行,他可以跟着风的方向流浪。
他要带着他的别墅,一生都在阳光里漂流。
天才小机械师在开学前一天,提前预习语文课,学会了用“责任”造句:
这是他的责任,他必须保护他的家。
这不容推脱,这责无旁贷。
不论是一颗小灰石头的蒲云杉,还是已经长出小苗苗、可以修好自己的小狗的机械师蒲云杉,都没想过除此之外的任何一种逻辑。
“我走不动了,你和小狗先回去吧。”蒲云杉把机械蜻蜓放在小机械狗身上,“我歇一会儿,歇一会儿就好了。”
他小声说:“我们在家里见。”
机械蜻蜓不肯:“要是又有坏人不死心,回来找你呢?”
蒲云杉其实也有点担心这个,所以才催小蜻蜓回去:“那我就躺下藏起来,用影子把自己盖住。”
机械蜻蜓追问:“要是你太虚弱了,晕倒在这里,然后被大风吹走,掉下机械树跌进海里呢?”
蒲云杉被它吓得脸色有点发白:“不……不行的,我不可以掉进海里。”
他小声解释:“会迟到的,我明天还要去上学。”
“蒲云杉呀蒲云杉,你还不够努力,总是偷懒€€€€你还在用你以前的旧逻辑运算。”
机械蜻蜓抱着翅膀,摇头咂嘴叹气:“看来你还差一点点点,才能当上最努力的小机械师。”
蒲云杉一心想当最努力的小机械师,把手举高:“等一下!请再给我八秒钟。”
他闭上眼睛,额头在清冷的夜风里冒出点汗,不停翻找自己的数据库。
他的确习惯于运转旧有的逻辑,因为这样最简单直接,几乎不用特地动脑,答案就已经跳出来。
“……六秒,七秒。”有些机械蜻蜓自己要八百秒,给人家小机械师的倒数却特别严格,“七点一秒,七点二秒,七点三秒。”
就在机械蜻蜓快要忍不住,提醒他答案的时候,蒲云杉忽然轻轻战栗了下,睁开眼睛。
€€€€哪怕只是想到这个答案,随之而来的恐惧、不安和强烈的惶恐,都会让小灰石头控制不住地发抖。
系统其实也担心过这件事。
他们拉时间线的时候,系统就问过宿主,蒲云杉以后会不会不敢再向任何人求助了。
因为在那九年和此后更漫长的时间里,“求助”所伴随的结果,并非安全感。
对蒲云杉来说,这就像站在一个漆黑的山涧边上。
前方是什么完全不可知,他说出“请帮帮我”,就像是往那个山涧迈出一步。
一步迈出去,不知道是鸟语花香的山谷,还是万丈深渊。
这是种根植在基础数据€€€€用人类的逻辑,就是根植在潜意识里的恐惧。趁夜入梦,梦里都是从天堂骤然跌坠深渊。
“请……”蒲云杉张了张嘴,他的声音小到仿佛只有自己能听见,“导师先生,导师先生。”
蒲云杉摸索到脖子上的小红绳,顺着红绳,攥住那把用收音机的残片改造的小钥匙。
他对收音机残片许愿:“请……抱抱我。”
“请,抱抱我,一秒钟就好。”蒲云杉闭紧眼睛,“我是小机械师蒲云杉,我的位置是别墅外面,我没有力气看清坐标了,我想申请一个拥抱……”
……收音机回应了他的祈愿。
“好。”收音机说,“请小机械师蒲云杉等一下。”
收音机说:“因为会迟到五秒钟,作为补偿,拥抱可以延长一个小时。”
蒲云杉诧异地呆住。
小机械师完全没有发现,小钥匙里面有一个极微小的声学元件,包括扬声器、受话器和麦克风。
还有一块“超小型€€安全核动力电池€€无敌昂贵续航一百年不用换款”。
还没回过神的蒲云杉,已经在五秒后,被一双手稳稳抱起来。
暖意从容挡住夜里的寒风,他被裹上一层小毯子,怀里重新有了机械小狗和小蜻蜓。
大机械师导师抱起他,离开浓稠暗沉的夜色,离开料峭如刀的冷风,回到别墅。
别墅已经重新修缮好了。
里面的灯光暖洋洋地亮着,最高处的仿真迎春花高高兴兴挥着叶子,欢迎小机械师回到自己的家。
“蒲云杉!!”机械蜻蜓大声恭喜他,“你做到了,你是最努力的小机械师!!”
最努力的小机械师惊呆了,只比机械蜻蜓的声音小一点:“这个€€€€这个钥匙……”
蒲云杉握着小钥匙,把它用力举起来,给小蜻蜓和导师先生看:“可以打电话!!”
“是啊。”穆瑜笑了笑,揉揉小机械师滚烫的脑袋,“所以,还有一种保护家的办法。”
小云杉树的坚定无畏是最值得嘉奖的,还有保护自己的家的勇气、绝不退让的责任感,都值得足足一百朵小红花。
所以小红花也升级成了大红花形状的退热贴,冰冰凉凉贴在蒲云杉的脑门上,热腾腾地冒着白色的蒸汽。
蒲云杉立刻掏出随身笔记本和小铅笔头:“请您教给我!”
“打电话。”穆瑜做了个手势,“找厉害的大人帮忙。”
蒲云杉愣了下,他只认识一个最厉害的、全世界最最好的大人:“可是……这样太过分了。”
蒲云杉没想过这个办法:“您有您的事要做,会给您添麻烦。”
穆瑜单手抱着烧得浑身滚烫的小机械师,推开别墅的门。
小少爷的身体还是太弱了。三天的高强度工作学习,加上刚才受的惊吓、吹的冷风,已经不知不觉发起高热,呼出的气流都灼烫。
蒲云杉根本就没发现自己发了烧€€€€也的确很难发现。因为痊愈的肺部已经不像机械肺那样,只能有固定的氧流量、大口喘气都做不到,咳嗽都会听见齿轮响。
直到现在,蒲云杉还觉得大口吸气、大口呼气既新奇又舒服。
他这几天学习累了,就什么也不做,张开手臂往草坪里仰面一躺,肚子上趴着小机械狗,小机械狗的脑袋上趴着小蜻蜓。
小少爷特别放肆地什么也不做,闭着眼睛,大口大口深呼吸。
有时候还要更嚣张,要整整打上十分钟的盹。
所以蒲云杉现在烧得手脚都发软,也坚持认为是自己只是被凶恶的机械獒吓到了。
小云杉树努力扑腾,想要变成树叶从导师先生的怀里飘下去,鞠躬道谢,然后去浴室玩泡泡,然后去卧室打一个盹。
三天的花园反省已经结束,导师先生说了,小机械师蒲云杉圆满完成了任务、结束了反省,可以好好休息了。
穆瑜弯下腰,把他轻轻放在仿木质的合金地板上:“云杉。”
小云杉树的腿还是软,一落地就扑通一声坐在了地上。
他有点发愁地捏了捏自己的腿,但还是一听到点名,就立刻靠着墙坐直,用机械手举起另一只:“到。”
“为什么会认为,帮忙赶走坏人、帮忙保护别墅。”穆瑜陪他一起坐下,“是我的麻烦?”
导师先生的声音很温和,语气就像是在讨论“为什么这块面板需要四颗螺丝钉来固定”,“小机械狗的尾巴可以不可以做成三个款式”。
他们是真的一起把小机械狗的尾巴做成了三个款式。
因为这个世界的综合审美更偏机械、更倾向于冷峻硬朗的工业风质感;机械蜻蜓认为小狗的尾巴就应该可以摇成螺旋桨;天才小机械师更喜欢毛绒绒。
所以小狗的尾巴平时是铆钉连接、齿轮拼装、冷硬的工业风,有必要的时候可以变身螺旋桨飞起来,还有一个毛绒绒保护套。
所以蒲云杉靠着墙,听到最有安全感的熟悉语调,也没有习惯性地紧张。
他只是不自觉地微阖着眼睛,慢慢吸气呼气,努力动脑:“因为,因为……”
小机械师烧得有点头晕,数据库也没有平时的整洁规矩,翻了半天都没能翻出答案。
机械蜻蜓忽然大声捣乱:“蒲云杉,蒲云杉,有没有可能是因为你不信任导师先生?”
小机械师吓得瞬间清醒:“不是的!!!”
“好吧。”机械蜻蜓划掉一个选项,“那是不是因为,你不欢迎导师先生住在别墅里落脚?”
它抓着小机械师的语文课本:“毕竟就算是旅人,也有爱惜栖身之所的责任嘛,你的小学课本说的。”
小机械师连忙用力摇头,小灰石头叮叮当当撞金属球:“不是的!绝不是,绝不是。”
“好吧,好吧。”机械蜻蜓又划掉一个选项,“我知道了,那就是你没有把导师先生当朋友!”
蒲云杉快急哭了:“我,我€€€€”
然后他听见导师先生说:“小机械师蒲云杉先生。”
“我好像还没有提交过正式的申请。”导师先生问,“请问,愿意和我做朋友吗?”
导师先生和他一起坐在地板上,地板加装了温控系统,一点都不冷,很暖和:“不只是搭档,还做朋友。”
小机械师蒲云杉先生:“!!!!”
小机械师蒲云杉先生都找不对语序跟语种了:“意!!愿biu#都dream意做friend唔€€€€”
机械蜻蜓实在看不下去这种程度的乱码,拿翅膀捂他的嘴,帮忙翻译:“愿意的,愿意的,做梦都想做朋友!”
蒲云杉用力点头点头,把自己点得头晕眼花,眼睛里出现了三只小蜻蜓和六位导师先生。
“我是您的朋友。”蒲云杉把机械手努力往身后藏,伸出完好的那只手,“感谢您。”
他其实想去洗手,但实在站不起来了,只好在干净的衣摆上用力擦了好几遍:“我,我愿捍卫我们的友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