穆瑜告诉蒲云杉:“一棵树,就是要慢慢长的。”
导师先生见多识广,曾经见过一棵树,就是因为在生长期太急了,错误地选择了不停拔节、不停生出新的枝杈,结果太团积密集的枝条没有充分空间舒展,堵住了光和风进来的路。
小云杉树的生长特性,前十年就是会很慢的,因为要积蓄足够的养料、因为要酝酿厚积薄发的力量。
预习了新语文课本的蒲云杉立刻听懂了:“就是说要走很多路、读很多书,学会很多东西……然后再一点一点慢慢长。”
穆瑜给他发一朵“预习超认真”小红花:“每种树都有自己的规律,这就是云杉树的自然规律。”
“慢慢地长,就能长得又高又挺拔。”
穆瑜问:“小机械师蒲云杉的理想,是不是又高又挺拔?”
蒲云杉连忙摘下氧气面罩,高高举手回答:“是!”
“时人不识凌云木,直待凌云始道高。”
穆瑜告诉他:“松科植物的属性就是这样。”
小学语文书里暂时还没有这么复杂的东西,蒲云杉立刻拿出随身的小笔记本,一边请教导师先生每个字都怎么写,一边一笔一划记:“我是松科植物。”
“经冬不凋。”穆瑜点头,帮他纠正了“凌”字只有两点水,又在那页纸上画了一棵云杉树,“而且能活很久。”
松科植物少有灌木,几乎都是高大乔木,能忍耐零下六十度或零上五十度的极端温度,能在几乎任何恶劣环境中生长,不怕贫瘠,只要有风、雨水和光。
蒲云杉埋头刷刷刷记笔记,小声举手提问:“最久……最久的话,请问可以活多久?”
穆瑜回忆了下:“九千五百年。”
他摸了摸小云杉树震惊到竖起来的头发:“不是上限。”
液晶屏:Σ(」O口O)」!!!
穆瑜补充说明:“但要有生存必须的条件,至少要有水源,能接触到光和风。”
无法触及光和风的树是活不久的,倘若缘由在外界,尚能迁徙去他处,寻找明亮有风的环境。
倘若缘由在自身,那就很难办了。或许会枯萎,或许会陷入沉睡,最幸运的结果,大概也只是在某天被改造成一棵热闹的机械树。
云杉是非常长寿的树种,最久的云杉根系寿命达9500年以上,直到现在还在生长,不能因为着急,就放弃了这么珍贵的天赋。
……
蒲云杉新换的机械手非常好用,小铅笔头刷刷刷记出了残影。
机械蜻蜓揪了两下他的头发,半真半假吓唬他:“蒲云杉,你要急着长大吗?”
机械蜻蜓揪着他的头发往上拔:“你快蹲好!扎个马步,我帮你拽一拽,说不定就长得快了。”
“不可以!”蒲云杉连忙把小蜻蜓抱回怀里,小声告诉好朋友,“这叫、叫拔苗助长。”
蒲云杉和小蜻蜓额头碰小触角:“我不着急了,我慢慢地长,厚积薄发。”
“我要慢慢长。”蒲云杉保证,小灰石头和小嫩芽拉钩,“要让小苗苗活九千五百零一岁。”
小嫩芽认为9501太短了,但小嫩芽不识数,豪气干云地在金属球里敲敲打打,用液晶屏拼出了“9500001”。
小灰石头:!!!∑(O口Oノ)ノ
小嫩芽骄傲叉腰。
“好,好的。”小机械师从今天起,有了个新的重大且艰巨的任务,“我努力。”
他要多吃饭、多睡觉、把身体保护好,让自己的小苗苗活到九百五十万零一岁。
蒲云杉埋头记备忘录,暂时还没有发现,他已经不再需要小心地避开“睡觉”这个词€€€€他不会再沉溺进梦里了。
不需要梦来保护,他在现实里逐渐找到了属于自己的安全感。
他不是只有在梦里才能回到他的家。
所以小机械师蒲云杉,可以像一个最普通也最幸福的小朋友那样,放心地闭上眼睛睡觉,做一个甜甜的梦,再在第二天的阳光里醒过来。
“先生,先生。”
被轻轻拍着背,戴着氧气面罩半睡半醒的小云杉树,小声举手提问,“故事里的树怎么办……找到治病的办法了吗?”
穆瑜点了点头,告诉小云杉树,故事里的树也找到了办法,正在积极治疗中,以后也会变得健康。
蒲云杉放心地松了口气:“我、我想送给他一根我们的枝条。”
蒲云杉小声许愿:“希望能和树先生也做朋友。”
是小苗苗刚才骄傲叉腰告诉小灰石头的,它们树有扦插和嫁接,可以把生机分享出去。
小云杉苗相当骄傲地表示,它们云杉一旦到了拔节期就长得特别快,给出去个把枝条,那都不算事。
这些天里,蒲云杉都跟着全世界最酷的大机械师导师学习,已经能分辨什么是对、什么是错,学会了不为没做错的事道歉。
所以他也想要教给那棵树先生,怎么分辨哪些错是他们的、哪些错不是。
蒲云杉也被逼着不停拔节过,那时候的他已经是棵小机械树了,还要不停地升级改造、安装更多“有用”的模块,甚至没有办法维持作为人的形状。
“那很难过……”蒲云杉小声告诉导师先生,他在今晚学会了说难过,“我那个时候,天天盼着自己坏掉。”
小机器人有插头和蓄电池两种模式,每次拔掉插头进入休眠,都会被蓄电池再次唤醒。
蒲云杉其实不想醒。有一次他悄悄逃出去,自己拆掉了那块蓄电池,躺在不会有人来的、堆砌废弃机械零件的垃圾山上,幸福地等着余电耗尽。
……可惜到最后还是被发现了,他被拆掉了所有可能涉及“自毁”的模块,那之后,他就没办法再自己拆卸蓄电池了。
蒲云杉以前从不敢说这些,但他今晚是普通的小朋友,所以才能鼓起勇气,有点羞赧地指给导师和小蜻蜓看那些丑陋狰狞的伤口。
紧接着,他就惊讶至极地睁大了眼睛:“……不疼了!”
“因为你说出来啦。”机械蜻蜓拍翅膀,“你要是不说出来,伤可不会好。”
“伤不会自己好,因为那些你以为过去了、不敢说出来的事,其实一直都没有真正结束。”
“这就像你在那天一脚踏空,往深渊里掉,然后你就一直掉到现在€€€€你得喊‘请帮帮我!’才会有人接住你,然后扛着你回家吃大肉包子。”
小蜻蜓第一次这么严肃的讲道理,蒲云杉连忙撑着胳膊想坐直听讲,可他的手和腿哭软了,只能用力眨了眨眼睛,表示自己在听。
“你现在不想拆蓄电池了,是不是?”机械蜻蜓用翅膀抱着他的手,“你想活下去了,蒲云杉,你想活很久。”
蒲云杉一口气说了太多话,正在进行必要的休息,在氧气面罩下重重眨眼,表示完全同意和认可。
“这就说明,你有让伤好起来的能力了。”
机械蜻蜓告诉他:“但还需要一个契机,这个契机就是说出来。”
对有些人说是没用的,比如排水渠,就算说了也没有用,只会被溅起来的污水弄脏衣服。
但倘若找到了足以信任的人,就不妨勇敢地说出来,不那么乖不那么懂事也没关系,不用怕添乱。
因为小苗苗在听、蜻蜓在听,导师先生抱着他,帮他慢慢揉着胸口的伤。
所以躺在垃圾堆上幸福地等自己被扔掉、等着天空和断电的屏幕一起变黑的小机器人,也仿佛隔着时空,终于被人抱起来。
抱起来,擦干净油污,换掉破损的零件,换回被拆掉偷走的模块。
然后这件事就能真的被整理收好,放进记忆的深处€€€€不会再在深夜入梦、不会再在遇到相似场景的时候骤然闪回,不会再把喜欢到处跑的小机械师绊倒了。
蒲云杉也仿佛看到了自己被修缮一新的样子,他的眼睛亮起来,小声说:“真好……我要去教给别的,被欺负的小树。”
“那你要先学会,然后就去教别的树。”机械蜻蜓拍他的脑袋,“小哭包蒲云杉,你太能哭啦,你是我见过最能哭的小哭包。”
“我不是……!”小云杉树腾地变红,这次是完全清醒的嘴硬,“说不定……说不定是漏防冻液了,等我睡醒了,我要检查一下我自己。”
机械蜻蜓故意飞到他够不到的地方:“就是小哭包,你是整个机械树上最幸福的小哭包。”
小云杉树其实很想承认,但还是不好意思,揉着红通通的眼睛坚持“不是不是”,努力抬手去捂小蜻蜓的喇叭。
机械蜻蜓绕着他乱飞,还故意往他身上甩水,蒲云杉一不小心就玩得忘了形,笑得直咳嗽,又因为头晕跌回去。
导师先生的拥抱既温暖又坚固,稳稳地接住他,一点也没有摔疼。
蒲云杉几乎是笑着睡着的。
他的额头靠在导师先生的肩上,瘦瘦小小的身体蜷着,胸口安稳起伏,闭上眼睛的时候,苍白的脸上已经渐渐有了红润的血色。
穆瑜取出小毯子,帮他仔细盖好。
雨过天晴、云散日出,是时候回去重修被微型小洪水淹过的花园了。
/
凭自己的力量保卫了自己的家、赶走了坏人的小机械师蒲云杉,在一周病假结束后,是被导师牵着手领去上学的。
机械树上没有真正的秘密。
一周时间,已经足够所有人知道,那些不速之客没能夺走别墅。
不仅没能夺走€€€€听说他们因为无耻劣行,还承受了机械树所降临的暴怒。
理论上,的确只有机械树配备的超大型水泵和抽排水系统,才能精准地制造一场那种规模的局部洪水,把入侵者全都沿着排水渠冲出去、扔下树冲进大海。
在S23世界,一旦是被机械树驱逐的人,不论身份有多高、多体面,都会被永久拒绝再次入境。
要么做海上的流浪者,要么就迁居去其他的机械树€€€€只不过,被一棵机械树驱逐,其他的机械树自然也会多加提防和警惕。
“宿主,这个世界有信仰和神的设定吗?”系统和宿主一起去送小灰石头上学,忍不住好奇,“他们怎么相信机械树会发怒?”
穆瑜要开的家长会越来越多,正和蹦蹦跳跳挥手的小云杉树道别,闻言想了想,打了个更确切的比方:“就像栖息在一株巨树上的鸟群。”
雏鸟要在树上破壳、成鸟要在树上繁衍,要靠树来遮风挡雨,寻找食物。
除了在天空飞翔,没有迁徙习性的鸟群,几乎一生都栖息在树上。
所以,对鸟群来说,这株巨树的生老病死、盛衰枯荣,都会产生巨大的、甚至是翻天覆地的影响。
机械树搭建在沉睡的化石树之上€€€€这些树的树身,其实已经不剩下多少尚且属于“生命”的部分,绝大部分的纤维都已经变成石头,几乎不存在复苏的可能
但也只是“几乎”。
一座核心就是运算逻辑的机械之城,只要可能性并不为零,就存在发生的概率。
能长到这种规模、足以架构起一座城市的化石树,在千万年的生长中蕴生出独立的意志,也并不奇怪。
被改造成机械、与模块绑定后,意识就不会彻底消散,只会沉睡。
极少量的情况下,树的意识会短暂苏醒。倘若遇到了不喜欢、看不惯的事,当然也会发怒。
系统听懂了宿主的意思:“让他们以为云杉别墅被机械树庇护,就会有忌惮,不敢再来打小灰石头的主意!”
“基本正确。”穆瑜给系统也发小红花,“只有一点偏差。”
系统兴高采烈顶着小红花去工作群跑一百八十圈,虚心记笔记:“宿主,有什么偏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