又好脾气又好骗的新意识笑了笑,伸出手拍拍他的小卷毛:“这么不讲义气?”
业务精湛的小骗子立刻超配合,拿脑袋抵着暖洋洋的掌心,舒舒服服眯起眼睛。
“当然啦。”他说,“这可不是讲义气的时候,”
路南柯绝不忘记自己的宗旨:“摔跤可以,滚沟不行,滚一身泥就不漂亮了。”
路南柯能接受自己死得离家很远、能接受自己死得一个人孤孤单单,冷冷清清的没有任何人知道。
但他必须得时刻漂漂亮亮的.
这样等变成了意识,永远住在槐中世界,才能继续漂亮。
他的梦想就是做槐中世界最漂亮的一棵小槐树。
穆瑜向他保证:“不会摔跤的。”
被揉脑袋揉困了的小骗子晃着两条腿,坐在回家的自行车上,又得到了一块槐花糕,几大口吃干净,然后伸手抱住大肥羊先生。
原来坐在自行车后座上是这种感觉。
又舒服又惬意,什么都不用管,只要看着路旁的景色往后退。
有凉凉的风迎面吹过来,要是吹够了风,还可以把脸埋进眼前的衣服里。
路南柯抵抗不住诱惑,把脸埋进去,惬意地叹了口气。
警惕心超强的小骗子一时不慎,没想到坐自行车后座这么舒服,舒服到忍不住犯困,眼皮都一个劲往下耷拉。
在薅了好几次小卷毛、拧了好几次大腿以后,悬梁刺股的小骗子终于被睡觉之神暗算,一脑袋栽倒了肥羊先生的背上。
系统立刻伺机用安全带熟练缠绕,并及时给自行车专咬小朋友脚后跟的后轮加了块挡板。
被安全带捆住、睡熟了的路南柯,悄悄掉下来一片叶子。
在最适合树木生长的季节里,他的叶片也开始卷曲干瘪,已经泛不出绿色,是种已经严重缺乏生机、即将枯萎的淡黄。
穆瑜接过机械蜻蜓送来的树叶。
系统才从穿书局回来,虽然不清楚为什么剧情又到了宿主骑着自行车、带着新反派大BOSS回家的阶段,但也早已经完全不大惊小怪,沉稳地接受了进度。
机械蜻蜓偷偷给宿主讲八卦:“宿主,路南柯其实不能完全算是这个世界的反派大BOSS。”
“是S32-33世界的大槐树,去给反派鉴定部门送礼走了后门,把路南柯登记成大BOSS的……因为路南柯不完全符合判定标准。”
系统说:“他虽然变成了魇,但没做过坏事。”
穆瑜问:“为什么?”
系统小声说:“因为……他不肯出门。”
€€€€心愿注定无法达成、执念注定无法消解的意识,会变成“魇”。
魇如同厉鬼、如同怨魂,天然就会吸引强烈的不甘与扭曲的憎恶。
这些附着上来的怨念会把魇变得黑气缭绕、面目模糊,混混沌沌只剩执念,受怨憎驱使,犯下无数恶行。
就比如他们刚进入槐中世界时,杀向他们的那只小灰鸭变成的魇€€€€倘若不是遇到了专业对口、曾经顺手考过S级专业超度证的穆瑜,那只魇就会扭断他们的胳膊和腿,再剖开背寻找翅膀。
到了这一步,魇做的恶已经并非本意。
它们就像是吸附了所有污浊恨意的集合体,只会用伤害来发泄所受伤害的痛苦。
……但也有一些,相对,有点特殊的情况。
比如变成了魇的漂亮小骗子。
小骗子变成了大黑影。
小骗子哭蒙了。
变成魇的小骗子躲在家里不出门,哭了九九八十一天,长成了一颗大黑球,依然一个人都没顾得上去害。
大槐树不论怎么都哄不好,哪怕所有槐树统一口径,全说大黑球就是很漂亮也不行。
负责S32世界意志的大槐树只能带着一大筐槐花,跑去穿书局上上下下地送礼,问能不能把我们一棵小槐树登记成反派……听说你们有个很厉害的任务者,专门收反派崽回家养。
“他差一点就是反派了,就差一点,通融一下就行。”
大槐树好声好气地求人办事:“他的心只要稍微硬一点点,就一定会去害人了。”
路南柯一个人冷冷清清,死在离家很远、没人知道的地方。
他是忽然从两个世界消失的,槐中世界没人知道他去了哪,外面的世界也没人知道他去干什么了。
意识们还以为小骗子是又跑出去骗人,过几天就回来,可等了三天、五天、一个星期,也没见小信使回来送信。
再也没有一个推着自行车的小信使,戴着小软毡帽、穿得漂漂亮亮精精神神,一边走一边唱着歌吆喝,叮铃铃地拨自行车清脆的铃铛,给他们送外面世界的信和快递。
意识无法离开槐中世界,槐树们到处找都找不到人,又托能飞得很远的鸟们去找。
有一天,一只燕子衔回来一片烧焦的、沾着血迹的树叶。
“有人盯上了他的树。”系统说,“因为路南柯的那棵小槐树,是唯一的一棵虽然没有了根,但还挣扎着勉强在活的树。”
路南柯每天都在计划自己要怎么死,但其实也只是计划,因为“信使”的出现原本就不是固定的。
万一他也变成出不去的意识,槐中世界里一大堆每天等着他送信、送快递,等着他帮忙给外面稍信的意识,就只能眼巴巴等着下一个信使来这里了。
被路南柯小心翼翼地拿稻草围上,棉花裹上,把断茬埋在土里每天浇水施肥的小槐树,还是叫有心人打了主意。
他能跑,但小槐树不能跑。
那些人利欲熏心,以为这棵槐树一定有什么特殊,当成木料做门,就能去往那个神秘的异界。
一直坚持自己“有必要立刻扔下小树就跑”、“绝不讲义气”、“说不定什么时候就会漂漂亮亮的先死”的小骗子,扔下最重要的自行车冲过去。
路南柯壮着胆子,张开手臂护着他的树:“不能的……你们不要再砍它了。”
“不要砍它了。”小骗子的胆子其实很小,但还是发着抖说,“它会疼的,它真的会疼,它会哭的。”
那些人不予理会,绕着那棵小槐树打量,眼睛里冒着贪婪的精光。
路南柯其实有机会逃。
和“信使”伴生在人世间的小槐树,本来是为了给信使提供生机的。信使来往于两个世界,注定会消耗生机、影响寿命,伴生的槐树原本是为了给他们支持。
要想切断这种伴生,其实很简单。
路南柯只要下定决心,永远留在槐中世界,就不再需要这道门。
有槐中世界,“死亡”并不永远都是那么可怕的存在。
他本可以漂漂亮亮地睡着,然后变成槐中世界最潇洒的一个小骗子,虽然没有了信使的意识们难免会遗憾,但大家其实也早准备好了这一天。
有很多意识都没告诉路南柯,他们是想天天见小信使,才托他寄信送快递的。
他们喜欢一个推着自行车唱着歌的小骗子,喜欢看他打个响指变出来玫瑰花,喜欢看他优雅地行脱帽礼,也喜欢看他像个孩子那样得意地蹦蹦跳跳。
他们不介意路南柯不做信使。
很多人问路南柯“什么时候回家”,意思其实是“什么时候回来,不要出去乱跑啦”。
路南柯抱着他的小槐树,跌跌撞撞地往远处跑。
他来不及去拿他的自行车了,只能凭着两条腿跑。
他被那些人抓住,踹倒在地上,有人试图把他的手扒开,有人去抢树。
小槐树哗啦啦地拼命摇晃干枯的枝条,要打开门,把路南柯送进那个最安全、最好、最舒服的槐中世界。
“不能开门。”路南柯大口喘着粗气说,“不能,不能开门。”
槐中世界的绝对机密,是作为一棵树,绝对不能在临死的时候开门。
一棵槐树,如果在打开门的时候被砍断劈碎,每一块碎片,都会一直保持着“开门”的状态。
别有用心的贪婪者会利用这一特性,毁了槐树,毁了槐中世界。
路南柯死死抱着他的树。
路南柯死死按着那扇门,他护着他的树滚进沟里,然后又踉跄着爬起来,往更远的地方跑。
暴怒的恶徒放了一把火。
一棵树最害怕的大概就是火。
小槐树听话地不开门,在火光里发抖,路南柯把它往土下面埋。
小骗子已经狼狈到不行了,脸上黑一道灰一道,身上全是泥,抱着他的树在滚烫的火光和浓烟里往土下面埋:“别怕,别怕……这样能变化石。”
坚持遇到危险拔腿就跑、绝不讲义气、绝对要死得漂漂亮亮的小骗子,狼狈地死守着那个最好最安全的世界。
他是槐树的信使,不给坏人开门。
路南柯听说树埋在土里能变化石树,这样就能永远都不腐朽。
他不太知道具体怎么做,但只能这么安慰他的小槐树:“你不会死,我们藏进土里,把火躲过去。我们都得活着,你要活着,我要送信……”
小骗子嘴里没实话,路南柯其实最喜欢当信使了。
他哪舍得死啊,他最想做到的事,其实根本就是漂漂亮亮地活着。
他想送一辈子信,当一辈子编故事的小骗子,他不能就这么撂挑子不干,他要保护好他的小树,永远做槐树的枝条。
槐树的信使,其实就是枝条€€€€从槐中世界探出来的,好奇触摸人世的枝条。
把阳光、雨露和风接进来,把新鲜空气和升腾的水汽送出去。
路南柯不想死,也不想离开小槐树,他要做枝条,他想活成一个老漂亮。
老到颤巍巍要靠拐杖进出两个世界了,就把胡子全编成最好看的麻花辫,靠在已经长得根深叶茂的大槐树底下,翘着脚吹着风美滋滋乘凉。
路南柯没力气刨土了,他摔在地上,把小槐树护在身底下,垂着头没了声音。
……
“是他太好了,他心太软了,他差一点就能当反派大BOSS的。”
大槐树急得一嘟噜一嘟噜开花,笨拙地努力解释:“本来应该是这样的:那棵小槐树没死透,又发出来一点芽,所以变成魇的阿路从小芽芽里出来了……”
本来该是这样的。
小槐树因为被小骗子压着,没有彻底烧焦,在第二年的春天,居然又发出来一点芽。
从芽孢里出来的魇,不停游荡在外面那个世界。
被萦绕的漆黑怨气和憎恶不甘裹着,每抓住一个人,被那团漆黑触碰的地方,都会迸出几颗滚烫的火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