杜槲已经想过了,他打算以后都叫人盯着时润声,不把人随随便便丢下就走€€€€只要能保证了时润声的安全,剩下的就都好说。
一瞬走神,听见惊呼声,杜槲才发觉自己使用了过强的攻击系言语。
他满脑子都是怎么把时润声弄回去,怎么更好地让时润声发挥价值,这样的想法干扰了“言语”的力量,让哨兵的攻击也走偏,直奔向了角落里的时润声。
杜槲脸色骤变,疯狂迅速试图中止攻击,却已经来不及。
“想要收回前言吗?”有声音问,“你有一次机会。”
杜槲几乎是下意识地答了“想”,随即心头就陡沉:“不,不想!我说错了,我€€€€”
一股强悍到叫他战栗的、几乎能将他碾碎的磅礴压力骤然降临,此前落空的所有攻击,都在这个仿佛静止的空间里,涓滴不落地返还给他。
这就是更高一级“言语”的力量。
说出的话是不能收回的,就像泼出去的水。
假如答应了要收回,那么唯一的办法,就是自己把自己的话吞回去。
杜槲目眦欲裂,他的身体仿佛被寸寸碾碎又重接,那种疼他这辈子都没受过,像是被活生生抽了筋。
……
时润声撑着他的领域,紧紧护着大狼狗,他原本以为自己会被攻击吞没,等了半晌却都没见动静,茫然地睁开眼睛抬头。
杜槲定定地站在原地,睁大眼睛脸色煞白,像是见到了什么极恐怖的东西,一动不动。
没有新的言语支配,A级哨兵无法在共振中擅自行动,急着喊时润声:“快回来!”
“对不起,我很快就回来!”时润声头也不回地跑向穆瑜,他扶住挡在自己身前、口中正向外溢血的异乡傀儡师,“别怕,我立刻给您治疗,请别害怕。”
时润声努力地扶着他:“对不起,对不起,都是因为我……疼吗?”
年轻的傀儡师被他扶着,又咬破一包西红柿汁,一言不发地点头,用银线拽了拽他的手腕。
小缄默者看起来马上就要急哭了。
“别怕,别怕。”时润声能清晰看到他身上碎裂的纹路,手都怕得在抖,还要努力安慰年轻的傀儡师,“我给您治疗,您放松一些,请放松。”
就在刚才,被大狼狗叼住袖子的时候,时润声才猛地反应过来。
那些银线不是想要把他做成傀儡。
银线是想要留下他,让他再留一段时间€€€€毕竟缄默者实在太孤独了。
他被来自异乡的缄默者捡到,对方把他带来这里,请他喝槐花酿、帮他把红薯烤热了一起分着吃,他们一起烤火,一起讲故事。
银线只是想让他留一下,留一下再走。
如果时润声没有家,他一定是完完全全舍不得离开的。
他急着走,其实就是因为,他现在其实也已经快要舍不得离开了。
“这是个傀儡师!”有向导厉声喊,“别靠近他,傀儡师都是作乱者,是白塔的死敌!”
傀儡师是白塔的死敌。
这些人妄图摧毁哨兵与向导的契合,会不断使阴谋来破坏哨兵向导们的任务,将人制成傀儡带回去操控。
他们用谎言来破坏和扰乱言语的力量,甚至足以彻底摧毁一名向导的精神领域。
“他没有!”时润声从没把话说得这么大声,他用力攥紧拳,替第一次交到的朋友解释,“他没想做你们说的这些坏事,他只是想毁灭世界!”
向导:“……”
系统:“……”
穆瑜咳了一声,及时沉稳地重新闭上眼睛,又咬破一包西红柿汁。
时润声抱紧他的肩膀:“别怕,我现在就带您进我的领域,我知道这个要求非常无礼,请您完全信任和接纳我……我可能得暂时把您这里当成家。”
“别担心,这只是暂时的。”时润声解释,“我替您治完伤就走。”
院外的嘈杂声悄然远去。
坚不可摧的领域骤然笼罩住整个小院。
小小的缄默者闭上眼睛,他用双手捂住穆瑜的耳朵,低声说:“关门。”
第82章 养安静懂事小沉默
一座小院在外面的世界里凭空消失。
缄默者的心防, 原本就是这个世界最坚不可摧的屏障,除非他们自愿拆除,否则任何力量都无法渗透。
时润声不再去听外面的声音。
清苦药香不断弥漫, 徐徐盈满整个院落。
时润声给大狼狗打手势,大狼狗竖着耳朵,龇牙低吼着守在院口,眼睛炯炯盯着院外的一片白茫茫。
小缄默者抱住满是裂痕的朋友。
他小心地抚摸那些银线, 把安静的银白细线缠在自己手腕上。
时润声的身量还太小,没办法把穆瑜扶进房间里,就用最后一点火星把火堆重新点燃。
明亮滚烫的火焰驱散了夜风残留的寒意, 时润声抱着他的朋友, 躺在火堆旁。
小缄默者的额头抵在傀儡师的胸口, 银白色的细线绕着他,轻轻拽衣领和袖口,他也伸出手指, 小心地触碰那些银线。
“我来做您的朋友。”时润声说,“请不要怕,我在您身边。”
缄默者的言语并非没有力量,只是这个世界暂时还没能观察和理解。这种力量静水流深, 所能带来的, 并非立竿见影的改变。
因为天性安静寡言,他们说出的每一句话,都赤忱得仿佛从胸口倒出,又将一切回应和遭遇都静默着吞下去。
静深的湖水宽广无声, 映出的永远是水面上的物事, 天高云淡光影澄澈。于是有人肆无忌惮地搅动水面, 认定他们不会畏惧和疼痛。
时润声把穆瑜认定是朋友, 他暂时借这里当成家,又被这个家无声地安静接纳,于是他的领域足以守护这里。
小缄默者终于有家可回,于是在月光底下,看清蔓延的裂痕。
穆瑜睁开眼睛。
他摸了摸小小的缄默者,想要开口说话,却被满满拥住。
时润声仰起头看他,小缄默者在他的怀里战栗,不知道是因为谁的痛楚€€€€缄默者身上都会有裂痕,倘若不闻不顾,迟早会碎,时润声并非真正死于古兽灵的攻击。
在獠牙穿透那具小小的身体之前,那里面的意识已经因为一片树叶落在肩头的重量,无知无觉地碎裂,变成了一片映着月光的露水。
“疼吗?”小缄默者触碰着他的裂痕,清澈柔软的声音微微打颤,“很疼吗?”
穆瑜说:“很疼。”
时润声问:“疼的时候要怎么办?”
穆瑜摸了摸他的头发:“可以哭。”
傀儡师单手撑着地面坐起,小小的缄默者被他一只手护在怀中,背后是跳跃的明亮火焰,既暖且烫,干透的枯枝烧出火来,火星散在夜风里。
“您知道要怎么哭吗?”时润声问,“我能怎么帮您?”
年轻的傀儡师坐在草地上,低着头看他,轻轻摇头。
时润声也不会,这是项帮不上忙、对队伍没有用处的技能。
他不回答疼,不说害怕,种在他意识里的暗示,早让他忘记了哭的方法。
时润声只能替他治伤,按照傀儡师教的,帮忙“包扎伤口”。
时润声从没包扎过伤口,这个世界的哨兵和向导可以凭借言语的力量治伤,他自己的伤放在那里不管,过一段时间也能痊愈。
小缄默者专注地学着消毒清创、上药包扎,替傀儡师处理好右膝上的伤。
他被银线轻轻牵着手腕,一样一样认真记住动作,又被一只戴了手套的手覆在头顶。
时润声被揉了揉头发,抬起头,迎上傀儡师安静的黑色眼睛。
银线打开木箱,翻找出一块纯棉手帕,一点一点擦去他额头上的汗。
“我不累。”时润声抱住他,“谢谢您。”
年轻的傀儡师摸摸他的头,握住小缄默者垂在身侧的手腕。
他挽起时润声的袖口,露出下面的苍白手臂。那些裂痕虽然尚浅,却像是树干被人环剥了树皮,又在烈日的曝晒下干涸开裂。
时润声有些不好意思,赶快把袖口放下,摇了摇头:“不要紧,它们不疼。”
“对不起。”时润声道歉,他想用袖口把手腕上的裂痕遮住,“这很不好看……”
银线的动作比他更快,灵巧绕过时润声的手腕,来回穿梭,打了个极为精致的复杂绳结。
时润声的注意力完全被银线吸引,不由自主地跟着抬头,看到银线的另一头缠在傀儡师手腕上。
小缄默者屏息凝神,记了半晌:“这是……一种治疗吗?”
穆瑜摇了摇头:“好看。”
小缄默者:“……”
年轻的傀儡师低着头,眼睛里透出点笑。他像是找到了件非常有趣的事,就擅自用银线把小缄默者缠得漂漂亮亮,浑身都是蝴蝶结。
时润声原本还满腔不安,也被闹得既着急又忍不住笑,红着耳朵用力抿嘴角,小声劝:“您不要玩了,您要休息……您伤得很重。”
“是谎言。”傀儡师用银线给他扎小辫,“傀儡师天生擅长谎言,我没有受伤。”
时润声的表情认真下来,摇了摇头。
小缄默者握住傀儡师的手,他摘下那只手套,把额头贴在温暖的手心:“这句才是谎言。”
€€€€缄默者有无需用言语交流的方式,他们的很多对话不需要声音,谎言并不能造成干扰。
“您很疼。”时润声说,“我知道这有多疼。”
他的声音很轻,这几个字刚出口就消失在空气里,意识里的某层屏障不准他把这些话说出来。
但小缄默者还是继续向下说:“我忘记要怎么哭了,我以前会的,如果我还记得就好了,就能教您。”
“爸爸妈妈走的时候,我梦见他们,哭了一晚上,醒来还是想哭。”时润声发不出声音,低着头,一句一句说给自己听,“不过这件事已经过去很久了,您可能不知道……”
银线把扎起来的小冲天辫松开。
傀儡师轻轻摸他的头发,把小小的缄默者圈进胸口。
“我知道。”穆瑜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