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信使精通《一万条》,熟练地解释了一遍,又正色道:“但你也知道,守护者小队的每个灵魂,都是灼烫、真挚、善良、清澈透明的。”
小缄默者不自觉地挺直了胸膛,耳朵发烫,用力重重点头。
“我们可不像这儿,我们不能让这种意识受委屈。”来自槐树的信使威风凛凛,抱着胳膊,“他们的愿望必须实现,不论是打孩子,揍人,还是拆村子……”
小缄默者不停点头,点到一半:“……”
时润声还不知道,大伙的愿望原来这么激进:“全,全都拆掉吗?”
“那倒也不是。”小信使摸摸脑袋,眨着眼睛,呲溜一下坐回去,“这是队里那位缄默者先生的愿望。”
长林的愿望,原本是“不要让队长和副队长的孩子觉醒成缄默者”€€€€可惜这个愿望没能实现,也不再有实现的可能。
而且,话说回来,小缄默者也并不抗拒自己的身份。
时润声很喜欢当一名缄默者,他现在的理想是成为一名厉害的治疗师,将来想做一个勇敢、正直、见义勇为的反派大BOSS。
“是个好愿望!我将来也想当一个路见不平拔刀相助的种树人。”
小信使立刻竖起大拇指:“三哥想当扶危济困的领航员和大机械师。”
大哥的年纪暂时还太小,每天都有新理想,最近的一个理想是把白塔做成棉花糖形状的冰雕。二哥想健健康康地养大一孤儿院的小黄人和所有弟弟,还想治好老师的伤。
€€€€当然,最后一个是大伙共同的愿望,他们今晚秘密集合,就是为了这个。
尤其是这一回,有了医疗专精的小缄默者,一群小树的信心就更足了。
“那位缄默者先生,愿望是想要拆掉村子里的‘墙’。”路遥知说,“你知道吗?你们村子里,其实有一大半都是言语垒的墙。”
言语垒砌的高墙,分隔开“你们”和“我们”,分得泾渭分明。
仿佛是井水不犯河水互不干扰,其实不过是抱团成伙、拉帮结派,这其实是言语开始向偏激转化、反向裹挟使用言语的人的开端。
当这股浪潮形成时,没人会再把自己当成一个个体,他们以为自己就是言语本身,放弃思考、放弃辨别、放弃一切独立的念头,成为言语的傀儡。
为“言”作伥。
这不对,言语是被人使用的,任何人都不应当被言语支配。
在任何世界上,都本该是人来赋予言语力量。
大灰石头机器人从森林顶上抄近路,很快就到了村子边缘,抱着自来水管坐在树枝上的闻枫燃挥了挥手,纵身跳下来:“没睡着?”
小缄默者的耳朵有点红,藏在大灰石头机器人后面,不太好意思地点头。
“没事。”大野狼笑了笑,揉揉弟弟的脑袋,“大伙都这样。”
闻枫燃示意了下:“我雪团兄弟在送梦,我在拆村子,马上就干完了。”
那支守护者小队,即使到了最后一刻,即使已经心知肚明了所有的事,大多数人的愿望还是跟村子有关。
仍然有人牵挂、有人不甘、有人想不通,那是他们守护的村子,怎么就会变成今天这样。
那块真正的留影木,被小缄默者带回来后,最先的反响是沉默。
有人不自在,有人躲躲闪闪,有人神色僵硬心虚,一言不发。
但很快,就有人打破了这种沉默。
€€€€是那个一直被欺凌、因为怕被排斥就忍气吞声,跟其他人一起欺负时润声的少年向导。
少年向导过去也曾经帮过时润声、也尝试过坚持着爸爸妈妈教的,不该把缄默者当成血包,不该欺凌缄默者。
只是当言语筑成的高墙将一群人围住,高墙之内,就再容不下半句别的声音。
当声势如潮,不是所有人都能逆着浪头,仍有坚持自我的力量。
那孩子疯了似的扑向任兆,后者一动不动地坐着,像是失了魂,居然就那么任凭对方把自己按在地上。
少年向导是这群少年里最瘦弱的,随便哪个人就能把他拉开,可没人动。
没人动,喘息声就在耳朵边上,不知道是别人还是自己的,像是有什么钝刀子一下一下地割着肉。
少年尖锐的嗓音崩溃地吼着,一拳接一拳地打向任兆,把对方打得鼻青脸肿流出血来,又拼命扇自己的耳光。
“疼了吗?疼了吗?疼了吧!”那少年向导喊,“我们是畜生!时润声比我们疼一千倍,爸妈比我们疼一万倍,他们心都碎了!”
“我们不信他们!谁都行€€€€我们不信!”少年向导扯着任兆,用力把他往地上砸,“你不是要道歉吗?去道歉啊,去跟爸妈道歉!”
“你是不是早就猜到了?你不敢承认这种可能,对不对?你没胆子承认,你才是那个害死爸爸妈妈的人,所以你就怪时润声,你往死里逼他。”
少年向导发着抖:“我也一样,我们都是凶手。我们,你、我、我们这些人,和害死我们爸爸妈妈的人一样,都是一种人……”
“行了。”有村民实在听不下去,沉声说,“什么凶手、一种人?当初的事谁都没料到,又不是€€€€”
他的话还没说完,看着面前随风出现的小银斗篷,就惊恐地瞪圆了眼睛。
银斗篷下是张陌生的稚嫩面孔,相貌精致漂亮,漆黑眼瞳却仿佛冰面,澄净冰冷,映出眼前分明狰狞不堪。
这个村子里的不少人惧怕银斗篷,那人慌张地不停后退,还没来得及跑,就已经被盘旋的冰晶堵住去路。
……
小缄默者用力揉了揉眼睛,看着被冰花追得鬼哭狼嚎、满村子乱窜的人影,忍不住悄悄揪了两下自己的头发,又原地蹦了蹦。
“没做梦,没做梦。”小信使对梦跟醒着最拿手,笑着拉住弟弟,“送梦嘛,有些人死活不收,就只好这样了。”
小缄默者有点紧张,攥了攥拳:“他们被兽灵侵蚀得太深了吗?”
路遥知抬头,跟二哥交换了个视线。
闻枫燃二话不说就点头:“对。”
“对付不知廉耻€€€€就是你们说的,被兽灵侵蚀的人,你把道理讲得天花乱坠,也是没有用的。”闻枫燃说,“所以我雪团兄弟在给他们种树。”
小酸枣树在这种时候,就有特别的用处。
它在这儿的名字不叫“难过”,叫“多大点事”。
因为这些人肆意伤害别人,又在受害者痛苦、茫然、求救的时候,在一切真相大白的时候,总是要轻飘飘地说一句“随口说的”、“没料到”、“多大点事”。
这种人救不了,也没必要救,要救的是尚且有救的人。
至于这种人,只要让他们慢慢享受自己口中的“多大点事”就行了。
小骗子飞快组织好了语言,准备给弟弟讲一讲“疼痛与恐惧”和“抵抗兽灵侵蚀”之间的关系,还没等开口,时润声已经飞快套上银斗篷,冲进了人群。
小缄默者的决断一向和领域展开的速度一样快。
他想这是对的,什么都懂的反派大BOSS教过小BOSS,保持敬畏是必须的。
对力量的敬畏,对言语可能会造成的结果的敬畏,对天道好还、善恶有报的敬畏。
这种敬畏在与兽性对抗,从而生出人性。
人之所以化身为兽、甚至比兽更贪婪和凶恶,就是因为失了敬畏之心。
操控冰晶的小缄默者回身,面上不见表情,漆黑的眼睛迎上时润声的,冰封化开。
一颗奶糖和一片糖纸被冰晶托着送过来,时润声下意识抬手,才一碰,冰雪融成春水。
时润声抬头,看见雪团似的孩子轻轻偏头,鹰似的黑眼睛不易觉察地弯了下,透出点清冷干净的孩子气。
时润声也忍不住抿起嘴角,他用力点了点头,仔细把糖纸贴身收好、把奶糖郑重地放进嘴里。
小杜仲树闭上眼,落下漫天细雨。
一个捆人、一个种树,这效率就高多了。
更不要说边上还有一个既不是缄默者,也不是向导或哨兵,但手里有根奇怪材质的管子的红发少年,还在监工他们拆墙。
这少年能打的程度,对躲在英灵庇荫之下、安逸了太久的村民来说,丝毫不亚于一条率领狼群屠村的头狼。
……
分工合作的效率总是很快。
恶人自有酸枣树磨,往后的日子里,他们可以尽情体会他们的言语曾经对别人施加的伤害、留下的痛苦。
背叛了队伍的人会有梦,长歪了的孩子也会有,这是槐中世界里新意识的愿望,大槐树尽职尽责,不会不帮忙。
村子里的“墙”被拆干净,等明天太阳升起,一切都会被暴露在光天化日下。
那块浸透了血的留影木,会被永远存放在白塔。
再没人能动任何手脚,在这个世界,曾经有一支最英勇正直的任务者小队。
这个世界有缄默者的故事。
“时润声!”那少年向导跌跌撞撞冲过来,他发着抖,想叫住要和其他人一起离开的少年缄默者,“你能不走吗?”
“我知道错了,我们知道了……你打我们,行吗?”
那少年向导哑声说:“别走,我们的爸爸妈妈都已经走了……”
角落里,任兆神情苍白恍惚,他只是挨了几拳,却比过去任何一次都像是被打断了骨头。
他盯着时润声€€€€可那个总是会认真和他们讲道理、逐字逐句地说清事实,就连后来每天按时来揍他们,也要耐心讲上一大堆话的少年缄默者,这次却只是安静地站着。
时润声站得很直,他站在自己的父母曾经守护、生养自己的队伍曾经守护、自己也曾经守护过的村子前,只是沉默,月光落在柔软的银色织料上。
一点清凉的雨丝落在那少年缄默者的身上,灼痛和淤青就奇迹般的消失。
“对不起。”时润声说,“我该保护好你的。”
少年向导的伤好了,却像是被这句话重重砸了下。
他慌乱地用力摇头,像是到这时候,才终于恢复了清醒跟理智,却说不出半句话。
向导失去言语,这是种相当强烈的、对自我的否定和羞愧。
他比他想的还要更羞愧,他根本就不该说出这话,他明明知道留下对时润声意味着什么。
这是队伍里最小的孩子,是被他们的爸爸妈妈牵着手领来交给他们,让他们当好哥哥,一定要照顾好、保护好的孩子。
他们打他、讥讽他、烧他的麦田来泄愤,每个人都不敢承认自己的罪,于是就把一切都推到那个绝对不会反驳的孩子身上。
……
“怎么样,聊完了吗?”
闻枫燃活动了下筋骨,走过来,满意地掂了掂弟弟的分量:“咱们得赶进度了,下一站是白塔。”
反派大BOSS和小云杉机械师都在白塔,要完成“偷偷检查老师的伤”的任务,首先就得把老师从白塔带回去。
鉴于白塔已经有过绑架反派大BOSS的不良履历,又正因为大槐树人才引进的事相当不满,去接老师回家的声势最好雄壮一点儿。
不论这座破塔再折腾出什么幺蛾子,他们就必须今晚接老师回家、明天收光麦子、后天扛着麻袋浩浩荡荡奔赴大院,回院子里慢慢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