梦里同时拥有第一和第三视角,穆寒春得以从另一个角度观察,并得到一个完全陌生的“老朋友”。
穆寒春沉默了一阵,他生出来由不明的奇异冲动,忽然问:“你会伤害我的家人吗?”
林飞捷似乎觉得这个问题很荒唐:“你说什么?”
“我的家人。”穆寒春很认真,“小鹤,宝宝,你会不会伤害他们?”
这话问得奇怪,毕竟他们之间实在太过熟悉了。
穆寒春和宁鹤都在林家的资助培养下长大,和林飞捷几乎长在一起。
在穆寒春的记忆里,林飞捷还是那个会扯着他逃学、跑出去骑摩托车跑山,不停催他更快些的叛逆同桌。
像这种自幼相识的关系,即使各自长大了,留下的通常也仍是那个最深刻的印象。
穆寒春知道林飞捷继承了林氏、做了自己和小鹤的老板,但始终没把这两件事联系在一起。
他甚至从没考虑过,俱乐部不准他们辞职,要走也得榨干价值再说的态度,和林飞捷有没有关系。
“你不信任我?”林飞捷看起来动了怒,“我会伤害他们?你是不是忘了,上次你儿子发高烧,是谁叫人把他送去的医院?!”
梦里的穆寒春慢慢握紧方向盘。
小木鱼身体不好,他和小鹤一直到处出差,只能把宝宝托付给林飞捷帮忙照顾。
像这种事发生的不少,每次都是林飞捷派人忙前忙后,帮忙照顾。
穆寒春不擅长同别人争执,如果是平时,他大概会沉默下来,或是因为自己的揣测道歉。
但这次他不由自主,慢慢开口:“……所以,我们不想再麻烦你了。”
穆寒春说:“我们想辞职,回家带宝宝出去玩。”
林飞捷的瞳孔有了细微的变化,情绪晦暗不明,却不属于惊讶、错愕和难以置信。
林飞捷并非第一次知道这个消息。
穆寒春的心口沉了沉,他甚至有种念头,就这么把车停在路边,下车离开。
他一辈子都没干过这么冲动、这么胡闹的事,在这场梦里却又压抑焦灼得厉害,仿佛不这么做就会出问题。
他会失去最重要的宝物,他的胸口像是有柄刀在剐,肋骨被撬开,一颗心咕噜噜滚出来,被人随意踢进角落,任其沾满尘土。
“……宝宝年纪小,时间又过得很快。”
穆寒春尝试放慢车速,去拉手刹:“我们不想错过,想陪他长大……”
话音未落,一辆跟拍的媒体车就突然横刺里杀出来,穆寒春下意识强行打方向盘避让,疯狂怒吼的发动机却已经让一切都来不及。
爆炸的轰鸣、爆燃的火焰,刺眼的白亮光芒吞没一切。
……
穆寒春做了十几场这样的梦。
这辆车无法停车、无法减速,他发现没办法靠自己彻底避开车祸,于是转而在梦里问林飞捷问题。
穆寒春问林飞捷,会不会伤害他的家人,是不是要利用他。
如果穆寒春没有成家,只是孤身一个,他并不介意被利用,毕竟如果没有林家,的确没有现在的他。
可他也是一个丈夫,一个父亲,是理当站出来保护整个家、守护一个家的人。
在小木鱼高烧的时候,抱着宝宝冲去医院找医生、陪生病的小木鱼熬过最难熬的深夜的人,本来也理当是他。
因为有了这样的身份,穆寒春不能接受越界的利用。
他不能被肆无忌惮榨干、被嚼碎了骨头吸取骨髓,他要留下价值给他的爱人和宝宝。
林飞捷在梦里被追问得异常烦躁,越发强硬蛮横,也逐渐撕下那层伪善的人皮。
穆寒春开始察觉到更多的细节€€€€比如林飞捷对他和小鹤的失控非常不满,比如俱乐部的态度的确受其指使,比如林飞捷早就知道会发生车祸。
大概只是因为厂商和那些碰撞动力学的专家们信誓旦旦的保证,傲慢的天性让林飞捷认定了,一场车祸不会有多惨烈。
梦里的林飞捷把这一点表现得更直接,最后几次轮回,他甚至直接去抢穆寒春的方向盘。
“你放心。”林飞捷对穆寒春说,“等你和宁鹤死后,我会养那孩子,他会替你们继续还债……”
穆寒春不打算死在这里,他也根本就没想把小木鱼交给林飞捷来养。
他已经开始不信任林飞捷了,或许这种不信任在他和爱人尚未察觉的时候就已经出现,所以他们选择辞职,想要离开俱乐部和林氏的控制。
这看起来不大容易,但也没关系,只要能豁出去,没什么抛舍不下的。
如果林氏一直是这个态度,穆寒春打算带着爱人和宝宝搬家。什么也不要、什么都不管了,他们搬去没人找得到的地方,他可以骑着静音版摩托车送外卖。
或者骑三轮车,小木鱼喜欢三轮车。
……或者带着这个敢欺负小鹤和宝宝的魔鬼一起下地狱。
穆寒春用力推开林飞捷,他第一次跟人打架,和一只魔鬼在狭小的驾驶舱里搏斗。
他实在找不到能活下去的办法,索性扭转方向盘,想要让这辆车冲出山道的护栏、飞下深不见底的悬崖。
如果他注定活不成,也要把林飞捷带走,不能让这个伪善的败类伤害爱人和宝宝,也不能让这辆车被救援。
为了美观,这辆车的不少材料并不防火,高蓄能的超级发动机有极高爆燃风险,小鹤不能来救他。
十几次的失败,穆寒春没有找到破局的办法,但至少能选择损失最小的一种。
轰鸣着的赛车撞向护栏,林飞捷惊恐地厉声呵斥,穆寒春不为所动,想要继续加速,车身却重重撞在什么东西上,猛地停住。
……光秃秃的护栏外不知什么时候多了棵树。
郁郁葱葱的枝条和遒劲的气生根拦住了赛车,树叶沙沙响。
穆寒春没想撞它,愣了几秒钟,还来不及道歉,就在后视镜里看到战损版的五菱宏光。
红头发的少年分明没到年纪,一手车技却相当纯熟,趁着他们这辆车别开的丁点缝隙,开着五菱宏光,按着能把人震聋的喇叭杀进来,不带减速地撞上了媒体车堆满设备的车头。
这也只是短短几秒的事,那辆审美独特的五菱宏光的确结实得令人难以置信,下一秒甩尾漂移,牢牢驻扎在护栏旁。
三辆车在公路上玩起了碰碰车,跟拍的媒体都吓了一跳,安保人员火急火燎赶过来,红发少年却从驾驶室跳下来,直奔林飞捷。
他拉开副驾驶的门,向穆寒春极规矩地双手贴裤缝鞠了一躬,把林飞捷拖出去一拳接一拳地揍,直到把这个畜生的人皮全扒下来,变成一个不会动的破麻袋。
穆寒春还没回过神,驾驶室的门也被拉开。
小雪团似的宝宝驾驶着宝宝变形金刚,举着茫然的宁鹤跑过来。戴着护目镜的小机械师埋头工作,排查出这辆车里被提前安装的、蓄意造成驾驶室控制异常的模块。
沉默的少年把杜仲树叶捣碎,仔细敷在穆寒春被碎玻璃划破的伤口上,清苦药香弥漫,那些伤口也神奇地迅速愈合。
背着大挎包的小信使把自行车塞给他们,车架擦得锃亮,车轮打足了气,清脆的铃铛一拨就叮铃铃响。
……然后漂亮的小信使被红发少年举起来晃晃晃,咣当一声脑门撞脑门:“咩啊?骑自行车回家?!这是昆仑山!”
小信使也经常一辆自行车八千里路云和月,忘了这里不是槐中世界,的确不能靠着自行车翻山越岭:“啊啊啊糟了!”
“没糟,有老师在。”红发少年压低声音,晃了下钥匙,“老师开车送他们回家。”
小信使睁圆了眼睛:“可是€€€€”
“没事,快去应付媒体。”红发少年更沉稳,把口罩一戴,满是阴谋的“剧本”和那个恶意满满的模块作为证据,往最会说话的小信使怀里一塞,“说晕他们。”
漂亮的小槐树最喜欢这种任务,立刻得令,撸起袖子就去开临时新闻发布会。
……
穆寒春几乎有些回不过神。
凭着傲人的天赋、反应神经和精湛技术被封神的穆车王,这还是职业生涯里第一次撞树。
搏斗和碎玻璃的划伤让他颇显狼狈,伤口残留的跳痛令穆寒春陡然意识到,这次可能并非是梦境。
他的确是来勘路、的确是来拍了所谓的“纪录片式广告”,他在驾驶室里莫名其妙和林飞捷打了一架,还开着车撞了棵无辜的树。
一群厉害的好孩子突然神兵天降,冲出来救了他,帮忙拦住了铺天盖地的摄像头和媒体,帮他见到了小鹤。
……他真的记得那里之前明明没有树。
昆仑山是疯了,才能长出一棵榕树。
穆车王有些恍惚,用力揉了揉眼睛。
宁鹤握紧丈夫的手。
穆寒春不知道该怎么向爱人解释这一切,他把受伤的手臂藏到身后:“小鹤……”
“我们走。”宁鹤说,“不干了,回家。”
穆寒春愣住,他正在谨慎斟酌,要怎么和爱人说这个堪称疯狂的念头:“这就走?”
“这就走。”宁鹤说。
宁鹤扯着他,把他离那辆撞得报废的赛车用力拖远。
穆寒春似乎意识到了什么,反握住爱人的手,立刻被那只冰冷的手攥牢。
……他们可能做了一样的梦。
也说不定根本不是梦,那是原本避不开的结局。
梦里有一只小木鱼被孤零零留下来,明明有听爸爸妈妈的话,乖乖留在家看家、等爸爸妈妈回来,却什么都没能等到。
他们的孩子被他们抛下了,他们把宝宝留给一个魔鬼。
在某一瞬间,穆寒春几乎想活剐了林飞捷,他在爱人眼里看到同样的念头。
他尚且无法弄清,这种从未有过的、剧烈到足以将他吞噬的愤怒是从哪来,或许是在某个平行世界,他们绝望地旁观了一切。
看着他们的宝宝是怎么跌跌撞撞长大,怎么逃过数不清的恶意和阴谋,怎么伤痕累累活下去,活到把最后一点力气也用尽。
日复一日,他们的孩子长成温润安静的少年。
他们没办法看清少年长成了什么样、有多高多帅,但那一定是他们见过最好的少年人。
可惜那是最遥远的距离,他们甚至没来得及看清,那个睁着眼睛躺在阳光里,一点一点失去意识的少年,眼里是什么样的神情€€€€疼不疼,难受不难受,想不想爸爸妈妈。
宁鹤不顾一切地扑上去要抱他,草地上的孩子静静躺着,不知是不是感觉到了什么,漆黑的眼睛慢慢地弯一弯,然后变成一阵风。
柔和自由的风,穿过白塔世界,走上千万里的路,从意识回到现实,回到被白雪覆盖的昆仑山。
他们从被凌迟的剧痛里醒过来,发觉自己仍被困在那场事故里。
“他们被束缚太久了。”槐树提醒变成风的男孩,“你去救他们,他们被救出来,就会消失……我带不走。”
风盘旋停驻,抚摸白雪,慢慢在上面写出一个“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