穆寒春盯着这些人,死死捍卫着最珍贵的全部家当。
他在这一刻真像是个流浪汉,衬衫袖口一个丢了袖扣、一个卡在手肘,衣摆沾了些汽油,头发有些乱,领口还有些事故发生时留下的血痕。
这让生性温和腼腆的车王看起来凶了很多,但更凶的还是他的眼神。
穆寒春把撞坏的尾翼放在底线前,慢慢地告诉这些人:“我会拼命的。”
“我会跟你们拼命,所以请不要伤害我的家人。”穆寒春说。
没人怀疑这句话,哪怕他的声音并不高,又很礼貌地说了“请”。
那片撞碎的尾翼断面锋利,又薄又锐,叫鲜红的漆面衬着,像是把刀。
它原本该属于一辆飞驰的赛车,自由驰骋、潇洒肆意,非要有人把它逼成这样,逼它支离破碎地变成一把刀。
那些记者被穆寒春只身拦着,一时讷讷无话,甚至忘了抓拍忽然冒出来做司机的神秘青年。
穆寒春转身上车,有人反应过来,慌忙按下快门,抓拍的模糊照片落下一个背影。
……
这也是穆车王宣布退役以后,这些媒体能翻出来的最后一张照片。
那辆车像是凭空消失了,不论多昂贵的拍摄设备、多精密的无人机都找不着€€€€可又分明没消失,因为他们就开在回家的路上。
自称叫“瑾初”的青年车技很好,不急也不缓,在冰雪路面上完全不打滑,过崎岖的山路也格外稳当。
他弟弟叫瑾榆,今年十三岁,刚刚中考完,闹着要跟哥哥出来旅行,因为这里的海拔太高,身体有些不舒服。
榆字拆开是“木俞”,所以小名和他们的宝宝刚好一样,也是一只小木鱼。
少年的身体很弱,看起来完全不只是高原反应这么简单,但还是努力坐好、撑起手臂,把肩膀也挺直。
他垂着眼睫,苍白耳廓泛起红晕,在发动机的柔和响声里,轻声细语地汇报自己的身体状况和学习成绩。
十三岁的反派大BOSS没受任何人干扰,是干干净净、一个人进的中考考场。
荣野回去开完了那场家长会,搜遍学校勉强凑出来的几个校领导进退维谷,一边满头大汗地安抚家长,一边小心翼翼试探,能否继续让穆瑜同学在他们学校高中部就读。
到了这份上,留不留下这个学生,不光是林家发不发话的问题。
他们拿十三岁的穆瑜做了这么多文章,就说那些改过的试卷、编造的分数,就是一个又一个的雷。
如果让穆瑜参加了中考,考出个引人注意的亮眼成绩,再去外面的学校,遇上哪个负责任的老师察觉出端倪,过去的那些腌€€事说不定就都要露馅。
校领导绞尽脑汁,开出难以想象的丰厚条件,甚至愿意在完成高中学业后,全款资助穆瑜出国留学€€€€最好是一直不要回来,把那些乱七八糟见不得光的事全带走。
荣野耐心地听完他们的话,拿出放在口袋里的手机,找到“完成录音并发布”的选项。
校领导瞪圆了眼睛,本来就没什么头发的脑袋憋得锃光瓦亮,脸色又红又涨,手足无措急得要命。
“他不会在你们学校。”荣野回答对方的问题,“不会把他交给你们。”
“他要参加中考,拿到真正的成绩。”
荣野说:“去最想去的地方,做最想做的事。”
“可€€€€可参加中考是不是不合适?”校领导急得冒汗,因为走投无路又慌得要命,什么话都讲出来,“他的意识受损严重,中考压力太大了,他会崩溃的,每次考试对他来说都是折磨……”
当然是折磨,没有任何成绩被期待,没有任何努力能得到回应。折磨的不是考试本身,是走了很远的路后依然是鬼打墙,仿佛永远只能在划定的方框里打转。
排除立场因素,这不是唬人的瞎话,荣野记下来,把交换生通知给对方:“他不会来上学了,他要去公立学校补习。”
离中考总共也没剩下多少日子,要去公立初中做交换生,手续繁琐不说,更相当于把“有见不得人的秘密”这种事拿大喇叭往外广而告之。
但校长室的电脑里,还塞着一个莫名其妙多了份工作的穿书局榕树AI,忙得数据飞起,二话没说就盖了章。
本来嘛,他们学校接纳交换生,再往外送几个,也是完全合理的操作。
“交换”就是这个意思,有来有回,有去有往。
同样的道理,妄图扒在别人身上吸血的蚂蟥,早晚要被撒上盐、用火来烧,掉在地上狼狈地蜷缩痉挛,这也是一种交换,交换回来的东西叫“报应”。
在校领导土灰一样的面色里,荣野就这么骑着自行车,把十三岁的反派大BOSS驮走,在一群趴着窗户的小脑袋瓜的注视下,去了隔壁公立初中。
……
少年反派大BOSS没有讲这些,一个字都没提,他不讲自己是怎么长大的。
他在那所公立初中待了很短的一段时间。
没有长大后的自己帮忙,他和同学慢慢磨合、熟识、一起为了冲刺复习焦头烂额,看着老师把知识点写满整个黑板。
公立初中没有豪华设施、没有漂亮气派的教室、没有空调,风扇慢悠悠地转,每个坐在底下的学生抬头,担心它会掉下来的忧虑都能贯穿整个童年。
但那种生活很快乐,十三岁的小木鱼其实非常容易讨人喜欢,哪怕其他孩子不知道他是个小明星、擅长各种极限运动,也不知道他刚从一场什么样的风波里出来。
林飞捷认罪,林氏一朝翻天覆地,商业版图全面崩塌,峰景传媒股价跳水跌停……这些和一群正埋头冲刺中考的初中生没有任何关系。
他们上课要抄满满一黑板的板书,下课要冲去小卖部买冰糕,学到精疲力尽了也要争分夺秒地玩,有条件的砸沙包、打球,没条件的被困在教室里,大声聊天和打闹。
上自习和模拟考的时候,整个班级静悄悄,能听见秒针走动。
老师背着手在课桌空隙间游荡,看见谁坐姿不端正、眼睛离纸面近得几乎要趴下,就敲敲桌面,拦着额头把腰背扳直。
来做交换生的反派大BOSS被自来熟的同桌拉着,很快就认识了全班的人,又被拽着一起聊天和玩自制纸牌,分享从家里带来的午饭。
他们班上最帅的女生是班长,被他乖得心都软了,当场宣布前后左右桌说话音量不能超过50分贝,谁违反谁下课冲下五楼,去给大伙买冰棍。
那的确是很短的一段时间。
连几个半天假也全加起来,可能也只有十二、三天。
但十三岁的反派大BOSS靠在床头,就着台灯的光芒,写下了比过去十三年更多的日记。
因为他得知,在他中考结束后,会有一次毕业旅行,要去昆仑山。
他们要送爸爸妈妈回家,为了做准备,少年反派大BOSS竭力用十三天的经历,来填充满十三年。
他向小槐树枝学习口才,练习怎么把一件高兴的事讲得惟妙惟肖、栩栩如生。
练习的结果看起来不错,荣野骑着三轮车载他出门,他们找了小松鼠、小麻雀和小蚂蚱来听,大家都鼓掌,都说这些故事听起来就特别幸福。
“我的中考成绩也出来了,还……还可以。”
十三岁的反派大BOSS小声汇报,他埋头在书包里找成绩单,这个分数足够上最好的高中:“我占了一点便宜,我去了虚拟空间复习。”
意识空间里的时间流速可以调整,在里面复习一个星期,出来也可能是几个小时。
只是这样太累,想一想也知道,那相当于脑子里一下塞进一个星期的伏案苦读,稍微晃一下都能变成浆糊。
所以这是个谁都知道的办法,却也没有多少人会用€€€€毕竟能节约的只有时间,体感就是没日没夜学了一个星期,又因为累麻了,晃晃脑袋就可能全忘掉。
穆寒春其实不认为小朋友的成绩很重要、重要到得拿身体这么去换,他想要开口,被爱人用胳膊肘拐了一下,立刻闭上嘴。
宁鹤摸摸这一只小木鱼的脑袋,把人悄悄抱过来,让少年靠在自己肩上,接过成绩单惊喜不已:“考得这么好呀?”
苍白安静的少年眼睛亮了下,嘴角轻抿起来,耳朵烫得通红。
他在这一会儿像极了个普通的孩子,因为妈妈的一句表扬就不知道该怎么好,手不知道该放在哪,也不知道该说什么话。
因为太着急说话,他一开口就被咳嗽呛住,连忙闭上嘴把血腥气全咽回去,又手忙脚乱用衣服挡住身上的裂痕。
宁鹤像是没看到,只是把他抱进怀里拍抚脊背,额头抵着额头轻声哄:“没事,不怕不怕……宝宝辛苦了,特别厉害。”
“特别特别厉害,小木鱼。”宁鹤问,“累不累,难受不难受?”
被抱住的孩子不会动,屏着呼吸,连忙摇头。
宁鹤摸摸他的脸颊,发现凉得冰手,就把自己的脸颊贴上去暖着,边拍背边轻轻晃。
一只小木鱼被抱着慢慢晃,僵硬的身体被暖得融化,不自觉憋着的气松了,咳得反而更厉害,大口大口喘着气。
宁鹤抱着他哄,被丈夫揽住,把脸埋进穆寒春肩头的衣料。
车压过一片乱石,车体有些不稳,他们一起抱住发着抖的孩子。
十三岁已经是青春期,又叛逆又自尊心强,按理说不该被叫“宝宝”,也不是那么愿意被叫乳名了。
临行前翻遍了所有的儿童心理书,严格扮演一个正常十三岁少年的反派大BOSS,这会儿却咳得手脚发木,身体软得撑都撑不住。
少年的眼泪也不受控地涌出来,他有些不安,慌忙想要擦拭,已经被爸爸和妈妈揽着背,护进最温暖的一小片黑暗里。
……原来是这个感觉。
原来不是所有狭小的黑暗,都像逃不出的棺材,把人溺在静谧的空旷里。
睡眠舱剥夺五感,最恐怖的其实不是视觉听觉消失,而是触觉€€€€当什么也碰不到、仿佛漂浮又仿佛坠落的时候,人会被绝望吞没。
在所有还能记起的容身之所里,少年反派大BOSS最喜欢的是衣柜,被大榕树用麻袋威风凛凛地装走以后,最喜欢的变成家,来接爸爸妈妈的路上,最喜欢的变成了五菱宏光。
现在五菱宏光也要排第二名了,他攥住能触摸到的衣料,他握着爸爸妈妈的袖口和衣摆不放手,在心里许愿自己能撑得久一点。
他太困、太累、太想睡觉了,可这怎么行,他要一直醒着。
他还有176件高兴的事没讲,他还练习了一首歌,还把自己做的小飞机模型和新做的赛车模型都带来了。
就说是粉丝,特别忠实、从小就喜欢他们的粉丝,想送偶像礼物,能说得通的。
他要向爸爸妈妈介绍大榕树,有一缸超帅气的树不知道为什么,自从来了这条时间线就很紧张,不肯露面,现在还只肯驻扎在他们的车顶上,孤独而倔强地迎风乱舞。
要做的事太多了,但时间太短,从昆仑山回江南,从白雪覆盖的冰原回盛产青瓷和宝剑的水乡,也只要十二个小时……
车一颠簸,十三岁的反派大BOSS就软软倒下来,靠在爸爸的手臂上。
少年一直紧紧抱着的书包掉下来,被宁鹤眼疾手快拦住,无意间扫见里面的东西,肩膀剧烈悸颤,匆忙闭上眼睛。
“小木鱼?”穆寒春急得要命,他连忙抱住陷入昏睡的男孩子,喉咙急得发哑,几乎要不顾情形跳下车去找医生,“小木鱼,怎么了?醒醒€€€€”
宁鹤捂住丈夫的嘴,她用力擦了几下眼睛,摇了摇头,抱着茫然睁开眼的少年哄:“没事,没事……爸爸乱喊乱叫。”
那双眼睛很黑也很干净,只是光落不进去,茫然涣漫,和他们在幻象里见的一模一样。
穆寒春被爱人用力按在座位上,不准说话不准动,急得冒汗。
“乖乖睡觉。”宁鹤说,“乖孩子一难受就睡觉,就休息,就和爸爸妈妈说。”
被她抱着的孩子心力已经耗竭到极处,意识完全模糊,没有余力再去按照练习的样子扮演自己:“这样……才乖吗?”
“当然了,这样才乖,你不知道吗?”宁鹤假装惊讶,“乖孩子还会告状,受委屈就告状,被欺负了也告状。”
宁鹤摸摸他的头发:“乖孩子还总是哭呢。爸爸当年就特别乖,我们上一个幼儿园,有人捉弄他,给他扎小辫子,他就哭着跑来找我,让我给他撑腰。”
她的孩子惊讶地睁大了眼睛,忍不住轻声笑出来:“爸爸……”
这个词像是烫了他一下,少年条件反射地悸颤,胸腔负痛战栗,似乎要强行把这个词咽回去。
在很长一段时间里,穆瑜拒绝说出这个词,即使是读课文或者扮演某个角色€€€€只要说了,音频就会被拿去剪辑拼贴,会有人以此为证据,说他和林飞捷父子情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