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盘棋与高怀瑜下了许久了,两人都是走一步聊几句,心思并没有放在棋局上。多少次有机会把对方杀个片甲不留,结果双方都没留意。
高怀瑜没有思索太久,也跟着落了子。
元熙垂眸道:“至于杨氏谢氏……太上皇晚年总得有人陪着,既然喜欢,那就留着她们。”
杨氏谢氏当年帮着元烈折腾他,他心里不可能没有怨恨。这都愿意为了老爹放过……也不知元裕能不能感受到儿子这份情意。
高怀瑜叹息道:“陛下宽恩。”
元熙垂眸,忽然转了话锋:“怀瑜……若有一日,阿爹愿意认我这个儿子了……那都是你的功劳。”
高怀瑜注视着他:“不……陛下宏才大略,功勋盖世,太上皇看在眼里,怎会无动于衷?”
元熙微微一笑:“待朕南征灭陈,一统天下……也许那时候,阿爹便愿意承认朕是个好皇帝了。”
他没有再拈起棋子,倒是站起身走到高怀瑜身后,轻轻搂住了人。
“这江山万里,卿可愿与朕同行?”元熙在他耳边轻轻问道。
高怀瑜抬手抓住他的手腕:“臣愿为陛下执剑。”
……
半夜,玉京城中的战斗已经结束。
皇帝让薛平重排值守名单,被策反的军官没机会当内应,谋反私兵根本连皇宫大门都没能进入。禁军一出手,私兵便溃不成军,死的死逃的逃,很快玄武门前的动乱便被平息。
常璐所率的京城卫戍军发现城中有私兵出动,立即赶去追剿,留在外企图控制百官拦截救援的这一队私兵也未能成功。
最在状况外的便是刚从外领兵马赶到玉京的同州都督。玉京城里发生了什么,他完全不知道,领着兵马赶到玉京北城门,都还没弄明白状况,就被旁边埋伏许久的一队卫戍军拦截。被押下的时候,人都还懵着。
谋划了那么久的逼宫计划,就这样失败了,连清君侧的旗号都没能打出来……那是进入皇宫逼宫不成拿来争取朝臣的,如今连皇宫大门都没能进去,又能有什么用?
大多数失败的政变都是这样看着十分荒唐,甚至有几分好笑。成了的政变太引人注目,就让人误以为要搞政变都是经过了深思熟虑,计划几乎无懈可击,看着很“正经”。相反,那些同样经过谋划,却看着很儿戏的政变反而才是常态。
主谋被一网打尽,又是一件惊天大案。不过案情并不复杂,过了几日,便已经有了结果。
元熙特意挑在大朝会时,押来几个主谋,当着百官的面宣判。
几人面如死灰,已然绝望,唯独净意抬着头怒视元熙。
“你……暴君!暴君!”净意目眦欲裂。
净意浑身是伤,最折磨人的那些刑罚显然还没有上,只是打了几顿鞭子,净意就招了。毕竟年纪大了,实在挨不了打。绕是如此,也看着着实吓人。
元熙坐在龙椅上,居高临下地望着他:“为何挑拨朕与太上皇?为何传谣生事?帮着逆贼谋反,你可知是何罪?”
元熙目光往旁一瞥,道:“王卿,谋反之罪,该如何处置?”
王俨顿时站起身,回答道:“回陛下,谋反本为诛族大罪,然陛下宽仁,不忍一人为恶牵连满门,承天元年已废除诛族之刑。按新律当斩,亲眷一律流放。”
元熙嘴角一勾,吐出的话语无比冰冷:“安华寺出了这种事情,朕看也不该再留着。朕登基以来,多少谣言是从你这妖僧口中传出去的?出家人不安心修行,却成日想着攀龙附凤,想着造谣生事!若非前朝积弊,朕岂会容你到现在!即日起,大魏寺庙僧侣年未满五十者,勒令还俗。寺庙香火一律上缴国库,日常花销由官府再行拨款。”
“你竟敢……”净意要疯了,强制僧侣还俗,这是一下子把天底下的信徒都抢走了!竟然连百姓的香火钱都要交到国库里!
前朝开始,皇室笃行佛教,民间也跟着崇佛,一个小城都能数出十来座庙宇。全国上下的小城有多少?僧人有多少?庙宇搜刮来的香火钱又有多少?那么多的庙宇,不止是一大笔财产,还是数万青壮。
灭佛,在此之前,已经有许多人做过同样的事了。
净意口中不停诅咒:“你不敬神佛,定当堕入地狱!”
元熙拂衣而起。
他冷冷看着净意,仿佛成了一尊神像,垂下目光,漠然审判着世人。
“朕乃真龙天子,神佛尚需避朕名讳,你又算个什么东西?”
第76章 冬天的鱼需要一些血气方刚的陛下
承天二年夏, 越国公杨涛谋反,涉案之人皆判斩刑,亲眷流放。
当年跟随元裕的势力, 几乎被连根拔起,剩下的愈发安分, 再也不敢妄想元裕复位。
因安华寺住持在其中传谣生事, 皇帝借机打压自前朝以来极度兴盛的佛教,下令改制。成立理宗院接管大魏全境寺庙,收缴寺庙财产,勒令僧侣不满五十者还俗返乡耕种。
此事之外, 皇帝又追封故魏国公世子元烈为襄王,谥号为平。
处刑当日, 元熙去了福安宫。
这次元裕没有一见面就骂他逆子轰他出来,平静得让元熙不适应。
元熙总是那么突然将他一军, 干脆利落,根本没留给他反应的机会。
当年他被儿子夺了权, 好歹还是提条件保住了自己的旧人,如今当年保下的人都不剩几个了。
这样的结果, 他仿佛早就预料到了。不过是不甘心,还想再争一把。
到底还是没能争得什么来。
元熙叩拜, 正陪太上皇下棋的黄庆也起身行礼, 而后自觉退了出去。
元裕深深望着跪在地上的儿子,沉声道:“起来吧……”
往常都是元熙自己起来的,头一次听元裕发话,元熙都不适应了, 抿了抿唇站起身来, 他也只是站在原地, 没有上前。
元裕举杯饮了口酒,缓缓咽下,干涩的嗓子舒服了些,才能再次开口:“我身边的老人,都没了。”
元熙垂眸:“儿子答应过父亲,会留着他们。”
可他们谋反,想让元裕复位。他怎么可能不杀?
登基之初他修了律法,废去诸多严刑以示宽仁,如此大罪都不过斩刑,家属流放。
就算改了律法,他是皇帝有特权,盛怒之下真想诛人九族也不是不可以。但他还是没有失去理智,没有动帝王特权处以极刑。杨涛等人这结局也算好了,有几个谋反的人能得个痛快还不被灭族的?
“不是你食言。”元裕抬头,长长叹了口气,“阿爹老了……比不得你。”
元熙突然心脏砰砰跳了起来。
元裕下一句话又转了个弯:“六郎啊……这福安宫住着不舒坦,你能不能给阿爹重新修一修?”
“好……”元熙有些发怔,“儿子让人来修,给您修得宽敞些。”
“听说前些日子江夏王献了个琵琶乐伎来,我也想看看。”元裕道,“琵琶还是杨妃弹得好,也不知她们谁技高。谢嫔擅琴歌……也好些日子没听到了。”
元熙立即道:“自然比不上杨娘娘,宫里也无人琴艺比得上谢娘娘,歌声更是不必说了。”
元裕闻言便笑了。
元熙接着道:“阿爹想听琵琶,便让杨娘娘来。想听琴歌,便让谢娘娘来。”
我不会杀她们,你想什么时候听就什么时候听。
谢太嫔被查出指使宫人给元熙下迷药,便封了宫,还没放出来。杨贵太妃倒是没被监禁,可她哥哥被斩首,一家子被流放,这样的情况下自然终日惴惴不安。
元裕没头没尾提什么杨妃琵琶弹得好谢嫔琴歌好,本就是给这两个人求情。这下得了儿子答复,他也就松了口气。
“我啊……就想住得舒坦些,这宫殿什么时候能修好啊?修好了我安稳住着。还有我这儿的人,太少了。”
太上皇说他以后会老实,只想带着两个爱妃安安静静过日子了。
向元熙示弱,又何尝不是一种和解……
元熙心中有些激动,道:“阿爹放心,儿子让人明日就来修,先给您挪去别的地方住着,伺候的人不会少。之前是儿子不孝,不该裁减宫人。”
元裕看着他:“好……好啊!”
“儿子这便去办。”元熙颔首,转身离开。
黄庆送走元熙,回来陪元裕接着下棋,元裕却已经没了心思,过了很久都没落下一个子。
突然,他道:“你说……当年连皇帝都怕我……怎么我成了皇帝,反倒没人怕我了?”
黄庆长长一叹,道:“陛下啊……那都是多远的事了……”
元裕一愣,目中神光暗了下去,喃喃道:“很远了吗?很远了吗……”
黄庆也不像安抚人,看着他轻声道:“三年了,陛下。”
从元熙不甘心再屈居人下开始,大魏的主人就注定了不是他。
……
八月,皇帝颁布诏书改元,新年号为元定,以承天三年为元定元年。
十月,大魏全境的佛寺皆完成改制,归理宗院管辖,近八十万僧侣被迫还俗,收缴财物合计两千万两白银,田产一千八百万亩。随后元熙又将这一政策推行至所有宗教寺庙,定下出家条件,出家者需经过理宗院考核,未经考核私自出家者处以严刑。
想出家当和尚当道士?考试先!这经那经的得会解吧?解得对不对还是皇帝说了算。会念一句阿弥陀佛无量寿福就想混吃等死?做梦!
元熙现在就是个见钱眼开的,他太需要钱了。他已经灭了燕国统一北方,接下来就是南征伐陈。
他需要钱,需要粮,需要人。突然这样针对寺庙,自然不可能仅仅是因为净意这个妖僧参与谋反,造谣惹了皇帝震怒。元熙在为灭陈准备,能抠的地方都要抠点出来。
寺庙从前占用田地,敛聚民财,靠着百姓捐资就富得流油,却又不给朝廷交半分税。一收缴就收上来那么多财产,国库都充盈了不少,有钱什么事都好办。
长远来看,自此之后寺庙由朝廷接管,百姓自愿捐的香火钱全到了朝廷手里,寺庙反倒像是成了一个朝廷赚钱的工具。连出家都需经朝廷考核,出家人都成给皇帝干活的了。
而那些被迫还俗的出家人离开寺庙种田也好,做小生意也好,都要交税,又是一笔能让元熙开心的收入。
原本出了家什么都不用干,靠着百姓供养就能活得很好的人,突然就得滚回家去自力更生,有几个会愿意?反抗的人自然有,可都被元熙暴力镇压杀鸡儆猴了。剩下的也就只敢动动嘴皮子咒元熙两句,不敬神佛必有报应云云。
元熙可不管什么神佛。跟元熙说神佛?人家真龙天子,神佛都得敬他几分。
大魏上下连忙几月,终于将此改制推行。僧人道士把元熙骂了个狗血淋头,元熙毫不在意,甚至高高兴兴数钱。
转眼已至年关,玉京城接连下了几日雪,天地皆白。
御书房内,高怀瑜靠在元熙身上昏昏欲睡。
他体质异常,夏日易过热,到了冬日又易冷,有时候穿多少衣服都不保暖。一到冬天他就跟那些得冬眠的动物差不多了,爱缩在屋里不出来,若是无事,他可以昏昏沉沉睡上一整天。
而皇帝呢,依旧勤勉。天没亮就起来,起来就开始忙碌。
天底下的事都归皇帝管,管不过来了还有他的“皇后”帮忙。高怀瑜又开始被皇帝抓住干这干那,这几月间,有点小型叛乱都是派高怀瑜出去几天平叛。元熙是不舍得爱人离开自己,不过他更不想真让人觉得高怀瑜就是靠着他的宠爱才能有今天,他不能总把人锁在自己身边,高怀瑜如今是因为他才贵为清河王,而他要让高怀瑜的功勋替代自己成为高怀瑜的支柱。
高怀瑜干完活,没事还得去找几个姓高的谈谈心,也是帮着皇帝安抚笼络旧燕勋贵。
这会儿能待在元熙旁边睡大觉,属实不易。
高怀瑜往元熙身上蹭了蹭,稍微变了变姿势。
元熙阳气旺盛,他就爱去蹭人身上温热。什么都不说什么都不做,这样待在人身边陪着人就很好。
许久后,元熙将奏折往旁一摆,道:“一会儿用了午膳,去练兵。”
昏昏欲睡的高怀瑜这下清醒了,眉头一蹙,下意识地有些不乐意。那么冷的天,在屋里待着多好,出去做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