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以正治国, 以奇用兵。朕当年教你这些,是因兵行诡道……”元熙说到此处,却没有再说下去。
他垂眸看着高怀瑜,半晌合上双目, 深深叹了口气。
高怀瑜颤声道:“而不是……用以阴谋构陷么?”
元熙未答, 却已不言而喻。
高怀瑜脸色发白, 只觉这话无比沉重。元熙什么都没说,却好像在极其严厉地指责他。
“当年襄平王与朕不和,处处构陷朕,朕便收买了他身边人,寻到了些可大做文章的地方。结果棋差一着,那人临阵倒戈,又改了口。朕的老师也这样打了朕,他对朕说,被利所诱的人,也可能因利而背叛。行阴谋之事,绝非正途……朕觉得,老师实在迂腐了些。乱世百年,哪里没有阴谋诡计,襄平王可以构陷朕那么多次,朕为何不能陷害他?朕不过是没做好,办坏了事,被人背叛了而已。”
元熙叹口气,再开口语气已变得极为沉重:“他替朕揽下了所有罪名,朕不过是被太上皇软禁,他却是丢了性命。他怎么会是迂腐呢,他若迂腐,该是忠于大梁皇帝,而不是把尚是成平侯的朕当成一国储君一样教导。他甚至还要朕去争,去拿回该属于朕的东西。在他心中,朕可以结束乱世,朕一人元良,万邦以贞。”
天下纷乱多年,多少上位者只知行诡诈之事争权夺利,若一国之君都是如此,臣子又当如何?君主如此,臣子又为何要为国为民?
这个时代暴君昏君层出不穷,一块地冒出十几个国,隔二三十年北边南边就换个姓,难道与此无关么?
做一个明君,与做一个能得胜的将军,是不一样的。君王,也有一个“君”字在。若无厚德,何以载物?
那时候他被老师教训,很是委屈不甘。他构陷人是不对,可明明别人也这样害他,却一点事都没有,凭什么他以牙还牙就要受罚?
老师给他顶了罪,他的那点不服气才终于消解,才真正意识到自己错了。他要防着他人的陷害,却万万不能学此等行事。
阴谋算计多了,总有一日会被反噬,他还没陷进去,就得了如此教训,也是冥冥之中给他的警告吧。
高怀瑜觉得抬起的双手有些僵麻,却依旧强撑着没放下。元熙看出他的不适,顿时心疼不已,握住他的手轻轻安抚。
高怀瑜却被他的温情弄得更加难过,抿了抿唇。
元熙道:“怀瑜,若你姓元,朕便是直接立你为储也无不可。”
这句足以震惊天下人的话,也让高怀瑜脑子里轰地一乱。
元熙话说得诚挚,绝非做戏诓骗他。
你要是元家人,皇帝连皇位都能传给你,难道还能不信你吗?这是皇帝的信任,可听在高怀瑜耳朵里,心中生出的除了感动,还有委屈。
“可臣不姓元。”高怀瑜哑声道,“臣也无心恋栈权位。”
元熙笑着摇摇头:“你我君臣,难道图的便是这点权位么?”
从来都不是,高怀瑜可以离开大魏复国,却选择留着他身边做他的臣子。他们想要的不过是天下太平而已。
“如今朕想保全你,自然不需要揽罪,更不需要朕自己丢了性命。齐王这样领了那么一群人来叫撞天屈,若朕疑了你,或是朕不在了,你该如何?”元熙缓缓道,“你以为齐王一直蒙在鼓里,留了那么些现在才烧掉的破绽……若没有那场雨,齐王发现不了那份书信,不会狗急跳墙突然咬你一口。可就是下了一场雨,你想不到……让人想不到事太多了。”
高怀瑜听着他说话,缓缓垂下眼眸,似乎不像让人看见自己湿润的眼眶。
可元熙却道:“朕……总要走在你前头。”
高怀瑜瞬间抬起头,错愕地看了他片刻,才道:“陛下……若陛下先离臣而去,臣愿为陛下殉。”
元熙笑得温柔:“不要赌气。”
“臣不是赌气。”高怀瑜憋着一股气,“当年陛下一去,齐王领宗室矫诏另立新君,臣虽从灵州赶回迎晋王登基,诛杀齐王党羽,可陛下不在……宗室和满朝文武,如何齐心?臣终究是故燕皇族,无论是在宗室眼里,还是朝臣眼里,臣始终是个外人,一个包藏祸心,随时可能篡位复国的外人。陛下却要臣以人君自处?”
他又能如何呢?没有元熙坐镇,朝中派系林立,各怀鬼胎内耗不断。燕地又叛乱四起,不停消耗国力。他就那么眼睁睁看着大魏不再有可能一统天下,只能偏安一隅。
大魏只有元熙在才是有望一统天下开拓盛世的大魏,而他只能把精力都虚耗在与人争斗上,苦苦支撑。
他宁愿随元熙而去,他真的受够了那些折磨……怎能说他是赌气呢?
“怀瑜,朕不是要求你做什么……朕不要你以人君自处,朕只要你自保。”元熙柔声道,“朕知道你不姓元……你做不了大魏的人君。所以,若你在大魏无处容身,便是离开,朕也绝对不会怪你。”
他还是在交代后事了。终究是死过一次,他不得不早早安排,何况如今身体里还有一个暴君。
除非他还能有时间处理好一切,否则又会如同上辈子那样……那高怀瑜该如何呢?又一次为了自己受尽苦楚?
“答应朕好么,若有意外……朕愿你不被朕所束缚,行如野风,自在无拘。”
“高怀瑜”突然道:“他都这么说了,等他一死我们就跑吧。”
高怀瑜:“……”
好烦,明明是两个人独处,总要有些人冒出来!
“高怀瑜”:“他又不会怪你,你从前不是也想复国吗?”
“高怀瑜”开始跟个撺掇无知大小姐跟自己私奔的坏男人一样,不停在高怀瑜脑海里花言巧语劝人跑路。
高怀瑜听元熙这一番剖白,本来气氛都到了,硬生生给弄得眼泪都收了回去。
“他说的都什么屁话,别听他的。”那边“元熙”也突然冒了出来,“大道理一套一套,好像他多光明磊落似的。”
听那么半天,他是真的很想笑,早就对元熙嗤之以鼻了。
做皇帝不用点阴谋手段,还怎么当皇帝?别说做皇帝了,就是当个朝臣,也得跟人斗。
高怀瑜本来做这些也都是为了元熙,结果还被元熙几句话就说得如此愧疚。他认识的那个“高怀瑜”可不这样,虽然“高怀瑜”是个贱人,可性子是真的合他口味,那种不要脸的劲儿才像是能成大事的人。
高怀瑜听他这样说,非但没少些愧疚感,还把拳头捏得咯咯作响,冷冷道:“陛下自然有道理。”
“元熙”瞬间变脸,满脸疑惑。
太无语了,这两人真的有点病,他很不理解。
高怀瑜拿出揣在手里的那份遗诏,冷声道:“滚回去。”
“元熙”:“……”
“元熙”冷笑:“你不会以为手上有那么一份遗诏,朕就真的会怕了你吧?”
高怀瑜是敢杀了他的,只不过他和元熙如今是一体,他死元熙也得死。元熙给高怀瑜这遗诏,就是为了让高怀瑜不要因他们双魂一体而顾虑……可是,高怀瑜当真能舍下元熙么?
而且现在外面可没有一个想要篡位的齐王,他要让这份遗诏派上用场,可不容易。
高怀瑜狠声道:“这份遗诏有没有用我不知道,但我死一定会带着你。”
“元熙”白他一眼,还真就跑了。
主要是没有挨骂的癖好,而且他觉得这个高怀瑜还没那个贱人看着顺眼点。
恢复正常的元熙看着高怀瑜苦笑:“你也看到了……朕控制不了他。朕说这些,不是故意伤你心。若可以,朕自然希望能一直活着,一直陪着你。”
“陛下……”高怀瑜咬牙道,“他敢出来,臣……”
元熙紧紧抱住高怀瑜,讨饶一样软声道:“你揍了他,他回去了,疼的是朕……”冷静啊怀瑜!
不想当被皇后揍的皇帝呜呜呜!
“臣不敢伤害陛下……”高怀瑜一怔,特别乖顺地往他怀里缩了缩我,以作安抚。
“元熙”在心里呵呵冷笑,吵得元熙抱着人都没法专心跟人温存。
“暴君,你这样不行。”元熙开始找茬。
“元熙”冷笑不语。
元熙道:“你看你这样,跟作者写的那个被气死的舔狗炮灰攻有什么两样?”
“元熙”怒道:“你才舔狗。”
元熙道:“你应该反抗命运,我命由我不由天!”
“元熙”咬牙切齿。
元熙道:“作者写你是个暴君,你就应该做个仁君。”
“元熙”:“呵呵。”
元熙道:“作者写你被气死,大魏被篡,你就应该励精图治一统天下!”
“元熙”翻了个白眼:“要你提醒?”他本来就是要灭南陈一统天下的,虽然他很凶残,但这个心还是有的。
元熙道:“你听朕说的这些,是不是有些道理?你看大魏如今国力强盛,只要稳住,再过个一两年,必定能南下灭陈。到时候,就能杀了高珩和萧淙那对狗男男,给你自己报仇。”
这倒是很合暴君心意,暴君冷哼的时候都少了几分不屑。
“哦,还有那个毒死你以后篡了位的‘高怀瑜’。”元熙想起暴君之前那态度,有点不懂,“你说你没想让他死,你为什么不想杀他?因为爱?”
“元熙”:“呵。”
朕跟个受虐狂一样对那个贱人有好感,还不都是被你这个原型影响的?你以为朕愿意?
元熙感受到了暴君这强烈的怨念,突然想到了什么。
这个暴君会被他这个原型影响,那他是不是能把作者那些乱七八糟的设定修正过来?
说起来,这暴君最近好像脾气也好了不少?
第116章 朕这柔弱不能自理的小鱼。
正思考着, 怀里的人动了动,元熙低头便见一双泛红的泪眼,心一下子就被戳了不知道多少窟窿。
轻轻吻去人脸颊上的泪滴, 元熙好笑道:“看来得把你关起来成天欺负你,这掉金豆子的速度, 朕过几天就能跟南陈开战啦。”
高怀瑜被他逗得忍不出笑出声, 连忙抹了眼泪:“没哭。”
元熙突然松开他,转身朝里走去。
他去的方向正是那个放锦盒的柜架,高怀瑜怔怔望着他,身体僵在原处。
元熙将那个锦盒取过来, 打开,里面的东西也被丢进火盆。
那是皇帝准备赐死自己的敕令……高怀瑜不敢出声, 非但没有什么松一口气的感觉,反而有些慌张憋闷。
他很理解皇帝为何这样做, 提这份敕令,当真只是因为他太痛苦, 想发发脾气而已。
可皇帝把敕令拿出来烧了,他就会觉得, 是不是自己在无理取闹,闹得皇帝要这样做来安抚自己?他的骄傲也不允许他以皇帝爱人的身份去达成某些目的, 他想要的是皇帝对他身为臣子的信任, 而不是对他身为爱人的放纵。
皇帝防着他,那他总能让皇帝信服……若皇帝为了哄他而这样做,并没有什么意义。
元熙并未察觉到他的异样,看着敕令彻底化为灰烬, 抬头才见身边人有些僵硬。
用指腹抚摸着他还有几分湿意的脸颊, 元熙柔声道:“从前朕不知道你还记得……既然如今知道了, 有些话朕更得说。”
高怀瑜是真的知道自己错了,越是知道自己有错越担心元熙会对自己失望。闻言又忐忑不安了几分,低头紧紧拽住人腰间衣料不肯放。
“那份敕令……朕当真已经烧了。朕是疑心过你,当年你与故燕宗室和霍飞旧部暗中来往,私下豢养死士,这些朕都知道,可朕不曾挑破。”
“臣……”提起往事,高怀瑜难免羞愧,忍不住要辩解,“臣知错,臣再也没有……”
是啊,自己当年做的那些事……皇帝不疑心他才不正常。可他真的后来再也没有异心了,他真的只想追随元熙。
元熙看他这模样,笑着安抚道:“从前朕都当不知,如今更不会不信你。你在燕国时,朕便知道你……那时候朕还想,若要灭燕,对上燕国双杰这样难缠的对手,朕必须万般小心,才能有五成胜算。后来听闻高玮将你赐死,朕还可惜……朕心想,如此一心为国的将才,若是能遇上个明主,定能比肩卫霍青史留名,哪里会是这般下场。”
高怀瑜抿了抿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