就在双方即将拔刀相向之际,远远的,传来一声太监的唱喏:“陛下驾到€€€€”
众人下意识循声望去,高大华丽的华盖仪仗之下,青年皇帝一身明黄龙袍,冠冕博带,身姿挺拔,在灼灼日光中尤为显眼。
萧青冥在众臣拥簇下由远而近,看着众人伏跪口呼万岁,秋朗也默默矮身半跪,见到他来,便自然放开了握住剑柄的手。
萧青冥身量本就高挑,俯视人群时,一动不动负手而立,于无声中自有一股山峙渊€€的威势。
良久,他才缓缓开口:“平身。”
他语态从容且平和,仿佛这近乎哗变的偌大一场冲突,和对他权威的挑衅,也不足以令他皱一皱眉头。
徐都统谢恩起身,小心抬眼看去的目光,同萧青冥似笑非笑的眼神对上的一瞬,方才那股依仗人多势众节节攀升的气场,突然就凭白矮了一节似的。
他心中定了定神,再次细数己方拥有的筹码,顿时又壮起了胆子。
自己不是一个人,他代表的是势力盘根错节的一大群利益共同体,就算是皇帝……也不能硬撼。
徐都统平静下来,鼓起勇气看向皇帝,沉声开口,:“启禀陛下,我等有一疑惑,正要询问秋副统领。”
“哦?”
他决定先声夺人:“不知陛下,如何看待我们这些功臣?陛下在战前说的话,可否还算数?”
此言一出,空气瞬间凝重,众人屏息敛气,四周寂静无声。
禁军所有军官和士兵们,还有新招的预备营幽州兵们,都紧张地看着萧青冥。
陆知藏在人群中,仰着头伸直脖子,透过人群缝隙,眯着眼睛盯着他。
秋朗抿直唇线,沉默的目光同样一瞬不瞬地注视他。
喻行舟和一众文臣武将,心中转过千般念头,也都静静等待着皇帝的反应。
其实眼下这种情况,最优的选择莫过于牺牲秋朗,即便不杀,最不济也该降职,适当安抚禁军情绪。
所有人心中都在猜测,事态棘手至此,皇帝会站在谁那边呢?
是力保心腹爱将,还是顺势而为,笼络禁军人心?
喻行舟脸上没有丝毫不安和焦虑,他以一种饱含期待的目光,凝望着萧青冥的侧脸。
不知从何时起,他那颗早已失望到绝望的心,又隐隐重新跳动起来。
越是这种时候,内心便越会升起一丝隐秘的期待€€€€他的陛下,这次是否还能继续带来惊喜呢?
半晌,众人有如实质的目光中,萧青冥倏尔笑了。
作者有话说:
萧:呵,天真:)
第29章 军中扬威
禁军大营的空地广场上, 越来越多军官和士兵们闻讯聚集而来。不消片刻,皇帝亲临的消息,飞快传遍了朝野和皇宫。
广场上的人群隐隐分成了四波, 气势最凶的,是以徐都统等老资格禁军军官为首的禁军。
他们身后黑压压跟着上千士兵, 大多都曾在燕然军围城中,跟敌人城头血战,立下汗马功劳。
其次是人数最多的, 以幽州俘虏兵为主新招募的禁军预备营,以及一大群不愿意掺和高层大人物冲突博弈的底层士兵们,还有纯粹是从来没见过皇帝, 因为好奇, 想长长见识的小兵。
他们足足有大几千人,不敢靠的太近, 站在外围看热闹。陆知也是好奇的围观群众其中之一。
再次则是秋朗和他带领的数十红衣卫们, 跟庞大的禁军比起来,他们孤零零围成一个小圈,顿时显得势单力孤。
然而人的名树的影, 秋朗绝高的武艺和背后凶名赫赫的诏狱, 除了自持贵族身份的徐都统,无人敢小觑于他。
最后, 是萧青冥和身后伴驾的一干文臣武将们,这区区十来人, 才是能真正决定在场每个人命运的决策者。
青年帝王眼中盛着笑意, 微微眯起的眼尾如同一弧凛冽新月、温柔的弯刀。
萧青冥注视徐都统, 仍是心平气和:“朕战前说过许多话, 你指的是哪一句?”
徐都统眼睫微垂, 不敢直视对方的眼神,道:“陛下曾在城墙上,同守城将士们同饮,承诺来日得胜,必犒赏三军。”
萧青冥颔首:“不错,这是朕的承诺,朕一直都记得。”
徐都统心中一喜,看来皇帝还算明事理。他身后的军官们都松了口气。
士兵们不明就里,只听见皇帝的口气像是准备兑现犒赏的诺言,纷纷面露喜色,适才凝重的气氛顿时松快下来。
萧青冥身后的武将们同样认为理所应当,唯独几个尚书暗暗皱起眉头,尤其是掌管财政的户部尚书钱云生,眉头皱得能夹死苍蝇。
“陛下难道不知道,我们国库有多吃紧吗?哪里来的钱犒赏三军?”他暗暗跟礼部尚书崔礼小声抱怨。
礼部尚书压低声音道:“陛下之前不是从宗室,还有朝臣们手里敲了一笔?”
“那些大多都被陛下拿去采买应对战事了,再说,十万禁军犒赏起码得百万两吧?就算用绢布、米粮来抵,怎么也得拿出五十万两雪花银吧?”
“还剩的那点银子,完全是杯水车薪,维持基本开销就不错了,哪有额外的钱用来赏赐?”
礼部尚书顿时警惕起来:“陛下该不会又打算敲朝臣们的竹杠吧?这种事可一不可二。搞不好太后娘娘那句掠夺百官家财成全自个名声的话,真要一语成谶。”
“宗室已经对陛下相当不满了。只是战事吃紧,不敢在这个节骨眼生事。”
兵部尚书关冰依然一张冷冰冰、不苟言笑的脸,轻咳一声:“二位,犒赏有功将士本就是自然之理,君无戏言,难道还让陛下食言而肥?”
崔礼阴测测冷笑:“那关大人想办法筹钱呗,我等并无意见。”
徐都统把头低得更恭敬了些:“臣等并无催逼陛下的意思,既然陛下心中记挂我们这些粗人莽汉,禁军自然感念圣恩。”
他顿了顿,目光转向一旁始终沉默不言的秋朗,咬牙道:
“只是秋副统领有违陛下心意,非但没有像陛下这般尊重有功之臣,反而依仗陛下恩宠,带着红衣卫前来禁军大营寻衅滋事,损害陛下威望!”
萧青冥挑了挑眉:“哦?你如何寻衅滋事了?”
他目视秋朗,后者不偏不倚迎上他的视线,腰背依旧挺直如松,面无表情时,整个人如同一柄随时准备出鞘的利剑,锋芒毕露。
秋朗淡淡道:“臣清查禁军名册,查实一营和二营有大额缺额,因而按军规处置了两营都统和数个指挥使。臣按军规办事,并未寻衅滋事。”
不等萧青冥说话,徐都统立刻跪地请罪:“请陛下恕罪!此事并非如同秋副统领所言!”
萧青冥垂眼看他:“那你说,实情如何呢?”
徐都统理清了思路,说的有条不紊:“启禀陛下,此次与燕然军一战,血战数个昼夜,燕然军强横势大,多次攻上城头,禁军为保护陛下和太后,还有京城百万百姓,死守城墙!”
“奈何敌强我弱,禁军城头血战损失惨重,军中有巨大的伤亡减员。”
“战后时日尚短,还来不及在名册上勾去这些死伤将士的名字,而秋副统领不肯听我等解释,非要以名册为准,自然会出现大量缺额现象。”
“事实上,正是这些死难的将士和那些奋力拼杀的袍泽,才保住了京城,保住了我大启国都不坠!”
“秋副统领不尊重我们这些老人也就罢了,但怎么能对死去的同袍毫无敬意,用他们做借口来抓捕功臣,难道就因为这些死难将士无法从阴曹地府归来,就要治我们的罪吗?”
徐都统一番话入情入理,义正辞严,更是声泪俱下,自己都感动哭了,更别说身后成千上百真情实感心有戚戚的士兵们了。
大量禁军士兵们纷纷被他激动的情绪所感染,一时之间,广场上竟隐隐传来低泣之声。
萧青冥身后的一众大臣们被这一幕惊呆了。
户部尚书钱云生和礼部尚书崔礼对视一眼。
看不出这徐都统表面看着粗人一个,竟如此机敏,能言善道,不愧是禁军中混迹了上十年的勋贵,能爬到这个位置,便不能小看了他。
徐都统这番话,也不全是他信口胡编,禁军确实在围城一战中死伤不少士兵。
但毕竟占据着守城优势,投入战斗时间不过两三天,即便有损失,但也远远不至于到三四成战损的恐怖程度。
若是一战就死伤超过三成,只怕禁军当场就要全线崩溃开城投降。
萧青冥目光玩味,望着表演欲过于旺盛的徐都统,若非他有系统,明确告知了他“成功避免守军大量伤亡”,他都要信了对方的鬼话。
他的语气越发和蔼,充满了惋惜之情:“死伤将士这么多,那他们的遗骨呢?”
徐都统早有准备:“战事实在过于惨烈,城墙上下处处都是烧焦,甚至烧化的尸体,与燕然军混在一起,遗骨已无法辨认。”
萧青冥:“那名牌……自然也都烧毁了?”
徐都统厚着脸皮道:“是。”
这下好了,彻底死无对证。
萧青冥沉默一阵,叹口气道:“既然如此,朕甚是遗憾。”
徐都统一颗心砰砰跳起来,脸色红润,他赌赢了!
他这番说辞半真半假,死无对证,皇帝也不可能反驳他,就算是高高在上,手握生杀大权的九五之尊,说话也要讲一个理字嘛!
萧青冥看向秋朗,问:“秋副统领,你将一营二营都统和指挥使扣下,是否只是因兵额缺额这一个原因呢?”
秋朗捏着禁军名册的手指略微紧了紧,他不得不承认,他不精于这些颠倒黑白的诡辩,低估了这些奸佞小人的反应速度。
对方消息太灵通,来的太快,他还来不及查到别的。
他目光坚定地与萧青冥对视,薄唇抿紧,挺拔的脊背甚至显出几分固执。
他心中忍不住想起,萧青冥曾说过€€€€自有他做他的靠山。
可是此刻,对方神色淡淡,仿佛没有任何回护他的意思。
朝廷、皇帝,达官贵人们,自古以来不都是如此吗?
用得着时就百般笼络,用不着了就弃如敝履。
他早该知道,自己作为皇帝的一柄剑,早晚都是被抛弃的下场,就如同三十年前秋家那场大火一般……他又何必失望?
秋朗眼底泛起一丝自嘲,沉默良久,终是垂下眼睫,当着一众禁军和朝臣们的面,躬身跪下:“是这个原因,没有别的。”
徐都统眼瞅着这个不可一世的天子近臣,终于乖乖服软,栽了个大跟头,心里差点笑出了声。
刚才不是还横的要命,准备大开杀戒的吗?对他们这些堂堂勋贵子弟,说抓就抓?
秋朗啊秋朗,人在官场混,可不是一言不合就可以拔剑相向、快意恩仇的草莽江湖。
要怪就怪你自己,空有一身本领,不会做人,刚极易折!
在他身后,其他几营的军官们同时喜上眉梢。
皇帝未必真心相信了他们的话,但在众目睽睽之下,禁军既然给出了合理的理由和台阶,皇帝纵使有心护秋朗,也不得不退让,捏着鼻子认了。
否则他们之后那些群情激奋的广大士兵们,岂非心寒?
失去了军心,将来谁还给皇帝卖命呢?
然而,他们的高兴并没能持续太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