但是十余年前, 谢钊临硬是让大运河延长一段并绕了个小弯, 修到了雍都郊外,与绕城而过的雍水相连, 以彰皇城之威。
这一段耗资无数, 工期也因此延后了好几个月。
两个月后,南巡的日子到了。
文清辞果然如那天兰妃说的那样,随圣驾一道而行。
穿书之后, 文清辞还没出过这么远的门。
因而一路上, 他便忍不住四处多看了几眼。
雍都城郊的渡口,早在前几夜就挤满了人。
上回封禅, 庄严肃穆。
官道两边甚至还拉起了厚厚的帷帐,寻常百姓难以接近。
但这一回却完全不同了。
当今圣上有贤德之名, 在大多数人眼中, 他平素的为人处事也很亲民。
殷川大运河是谢钊临登基以来建立的功业之一, 当初修建时便说是要“连通南北、与民方便”。
因此这一回, 皇家特意没有在渡口撑帷帐, 专程与民同乐。
闻讯周遭百姓全赶了过来,所有人都想借此机会一睹圣上还有宫中贵人的相貌。
“……文先生该上船了。”小太监轻声在马车外说。
“好。”话音落下,就见一只纤长又有些苍白的手,缓缓从内撩开了车帘。
文清辞从马车上走了下来,缓步向渡口而去。
随天子出巡是一件无比隆重的事,好几周之前,宫里便派人来为他量体裁制了一件礼服。
这身礼服仍是月白色的,但材质却和文清辞常穿的不同。
甫一走出马车,缎面的礼服便泛起了冷光。
将文清辞原本就精致清冷的五官,衬得更少了几分人间烟火味。
哪怕他唇角带笑,仍显冰冷疏离。
远处围观的人群都安静了几分,不知是谁先起的头,忽然有人将手中的花束抛了过来。
€€€€文清辞虽恶名在外,但他对这些百姓而言,更像是一个活在话本上的人物。
看到这宛如神€€降世的样子,他们瞬间将那些事抛到了脑后。
这是什么意思?
文清辞自己倒是先蒙了。
虽然说是“亲民”,但从马车到渡口的路也就七八步而已。
不过转瞬,那抹月白色的身影就消失在了众人的眼前。
文清辞上船后,便不再多想渡口的事,然而早他几步上去的谢不逢远远看到这一幕,却不由自主地蹙紧了眉。
少年的心中隐约有些不爽。
……
此次南巡,共启用巨型画舫六十艘整。
身为翰林的文清辞,登的自然是最大的那一艘。
不过文清辞本质来说,只是皇帝的私人秘书,平常更不用上朝和参加正经国事商议。
上船之后,他便暂时清闲了起来。
简单在船上逛了一圈,文清辞就回房间去看医书,直到晚宴时才出来。
按照殷川大运河最大通航限度建的画舫,单一间宴会厅,便可容纳百人之多。
内里雕梁画栋,好不精美。
文清辞坐下还没来得及细看周围,宴席便开始了。
“……此次南巡,二殿下真是费了心思,一路安排妥当,老臣也自愧不如啊。”
“正是!”另有一个人附和道,“殿下心思细腻,远胜同龄人!”
身为二皇子的谢观止,怎么说都和谢不逢不一样,皇帝不能真的完全不给他“正事”做。
于是这次南巡中,谢观止便也担负起了一部分的工作。
宴上,有臣子用颇为夸张的语气赞扬着谢观止。
文清辞一边饮茶,一边将视线落在了皇帝身上。
他看到,听到了臣子的话后,谢钊临也颇为欣慰地点了个头。
看上去与任何一个对儿子抱有期望的父亲没什么两样。
见皇帝的心情似乎不错,方才那个大臣又说:“二殿下能力出众,假以时日在六部之间轮转一番,定能€€€€”
他的话还没有说完,巨大的画舫忽然晃了一下,后面的话也被颠簸挡了回去。
年岁略高的大臣,过了好半晌才稳住身形。
“能……呃。”
他刚想继续说下去,却见皇帝不知道何时已经转身,与他身边的人交谈了起来。
显然,谢钊临没有兴趣等他太久。
那个大臣只好作罢,重新将后面的话,咽回了肚子里。
方才发生的一切,看上去都很自然。
可是在皇帝身边混了这么久的文清辞,却一眼就看出了不对劲来。
€€€€谢钊临的手指,正在膝盖上缓缓轻点着。
这是他平常头痛或者不耐烦时才会做的小动作。
方才那个大臣,正在暗示谢钊临,到给谢观止一些实权的时候了。
历朝历代,就没几个皇帝到了谢钊临这个年纪,还不立太子的。
朝臣不好催得太明显,只能这样隐晦提醒。
而皇帝也装作没听出弦外之音似的,将这件事又推了出去。
河水轻摇,浪声不息。
有了声音陪衬,宴会从开始便不冷清。
一排穿着青衫的宫女,端着薄薄的莲花状深瓷盘走了上来,跪在了桌案边。
这里面盛着的,是浸了花瓣的温水。
卫朝有宴前净手的习俗,而到了王公贵族这里便发展得愈发风雅。
谢不逢随意抬起了手。
但下一秒,却又兀地将手收了回来。
半跪在前方的宫女,有些困惑地抬眸向他看去。
€€€€只见在净手之前,谢不逢无比小心地将自己手腕上戴着的一条米白色绳链取了下来,放在了桌案的另一边。
确保它不会被水沾湿后,才将手放入瓷盘内。
等净完手,并仔细擦干,这才小心翼翼地重新将绳链系上。
……大殿下看上去似乎很在意那根绳链?但它看上去,好像没什么特殊的啊。
宫女带着满心的困惑退了下去。
画坊上的宴会厅并不大,哪怕坐在角落,谢不逢还是将皇帝周围发生的事全看在了眼里。
谢钊临还没饮几杯酒,便又有大臣上来夸奖起了谢观止。
见此情形,谢不逢忽然冷笑了一声。
他的眼里写满了不屑。
『蠢材!』
『一个个只会触朕霉头€€€€』
少年缓缓地将手中的茶盏旋了一下,笑着向御座上的人看去。
€€€€谢钊临心里明明计较得要死,但是戴着“贤明之主”的帽子的他,却只能强压着怒火笑着点头。
『还没说够?朕正值盛年,又有神医在侧,着急立什么太子!』
听到这里,谢不逢眼底嘲讽意味的笑意荡然无存。
“神医”这两个字,令他的目光于刹那之间冰冷了下来。
末了,少年端起茶杯轻饮了一口。
并借此遮住了眼底那复杂的情绪。
恐怕这艘画舫之上,只有谢钊临自己,觉得他能够长命百岁。
整天待在太医署里的谢不逢非常清楚,谢钊临的身体看上去虽然还不错,但这全是最近一段时间文清辞一把一把的丹药和方剂堆出来的。
只是个空中楼阁罢了。
哪天他要是真死了,朝臣们一定第一时间会把谢观止推上皇座。
甚至背着“明君”包袱的谢钊临,很可能先一步抵不住朝堂上的压力,将谢观止立为太子。
……决心想要夺得权力的谢不逢,是不会允许这样的事情发生的。
有的时候过于会装贤明也不是一件好事。
譬如现在谢钊临心中已经烦成一团,但画舫上愣是没有一个人看出他的想法,还在他周围滔滔不绝地提着谢观止。
殷川大运河上的浪有些大,为了让皇帝听清自己的声音,正说话的大臣,更是下意识提高了音量。
好巧不巧的是,他刚一开口,画舫外的风浪声忽然小了不少。
因此这大臣的声音便变得格外刺耳:“……从雍都到松修府,这一路要经过本朝几大重镇,气候也各不相同。一路上的衣食住行调度,绝不是一件简单的事。二皇子年纪轻轻便有如此大的能力,实在是朝中幸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