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是什么地方?”他问。
兰妃喝了一口茶:“文太医家就在此处。”
突然听到这三个字,谢不逢的心随之一颤。
他将那点古怪的情绪强压了下来,认真朝地图上看去。
兰妃手里的地图,是当下最为标准、精细的版本。
除了山川地貌以外,还详细标出了每一个村镇、驿站的所在。
可是她勾画出的地方,却什么东西都没有。
少年忍不住蹙眉。
看到谢不逢的表情,兰妃就知道他也意识到了不对劲。
接着,兰妃又从一旁取来本县志,飞快地翻阅了起来:“殿下您看,不只地图上没有,甚至这里面也没有任何的记载。”
她的语调不由提高几度,声音忽然紧绷,听上去有些紧张。
这几天兰妃一直在翻看地图与县志,早就将里面的内容记了个七七八八。
在她印象中,迩砚山附近压根没有住人。
文清辞走后,她更是立刻翻阅书册验证了这一点。
或许是被兰妃的情绪传染,谢不逢的心情也忽然焦虑了起来。
无数杂乱的思绪一齐涌上心头,可少年猛地一下,也难以从中捕捉到重点。
“……母妃的意思是?”
兰妃“啪”的一下合上了手中的书。
“殿下还记得,我问过文太医他家人的事情吗?”
谢不逢点头:“记得。”
“……我后来又同他提了几次,这才确认文太医的家人的的确确全部故去,只剩下他一个。”
“今天又发现,他所说的地方压根没有村镇存在过的痕迹,”说着,兰妃的手心也生出一阵薄汗,“这代表不单单他的家人,甚至整个村镇的人也全死了,甚至被完全抹去了存在过的痕迹……”
说到这里,兰妃的情绪不由变得激动起来。
她喝了一口茶,慢慢冷静下来:“这种事,只有陛下能做得到。”
也就是说,文清辞家人的死,全和皇帝有关。
“当初松修府,怕是发生了不少的大事……”
说到这里兰妃便不再继续。
“那他为何还会放心将文清辞请入宫中?”
谢不逢口中的“他”是当今圣上。
兰妃摇头说:“文太医进宫时只说自己是松修府人,神医谷就在松修府附近。陛下应当是下意识将他当做了自幼生活在谷中的人,毕竟神医谷绝大多数时间,都不与俗世交往,谷主更不会收外人为徒。”
说到这里,不知道“文清辞”已经换了一个芯子的兰妃也有点疑惑。
皇帝生性多疑,不管他是不是像自己说的那样,将文清辞当做从小生活在谷内的弟子,都会调查对方的背景。
文清辞进宫的时候,一定是伪装了一番的。
但怎么自己试着问了几次,他就实话实说了呢?
沉默片刻,谢不逢突然问:“母妃刚刚叫他到这里,是为了问这件事吗?”
他没有意识到,自己的声音,在此刻变得温柔了几分,并带着无比的关切。
……谢不逢似乎有些过分依赖文清辞了。
文清辞对自己有救命之恩,兰妃当然感激他。
但相比之下,她更在意自己的亲生骨肉,更是人之常情。
兰妃轻轻将糕点递到谢不逢的手中,她并没有回答少年的问题,而是摇头对他说:“我只是想提醒殿下,文太医进宫的目的,绝对不会单纯,心思更是深不可测。殿下你……毕竟是陛下的亲子,与他日常交往,还是当心一点为好。”
她说这话时的语气也很为难。
语毕,便小心翼翼地朝谢不逢看去。
少年的脸色,没有任何变化。
只是默默地抚上了手腕间的绳链。
谢不逢本能想要反驳兰妃的话,但是下一刻他忽然想到……自己自始至终,只听到过一次文清辞的心声。
且就算是在那个时候,他也只是对事不对人。
认识这么长时间,自己竟然从不曾察觉到他对皇帝有一丝一毫的恨意。
甚至于文清辞还兢兢业业为皇帝调养着身体。
€€€€这可是与他有不共戴天之仇的人。
那么恨的人,他都能心平气和地与其相处。
当年的事情,也能一概装作不知情。
甚至于就连故地重游,都没有半点异常的反应。
……文清辞究竟是一个怎样的人?
兰妃只是好心提醒,但她的话还是在顷刻之间,令谢不逢不安至极。
仿佛有什么事,正逐渐朝失控的方向走去。
束发的药玉始终散发着淡淡的苦香,此时正好被一阵风吹至少年鼻尖。
至少现在,什么都没有发生……
嗅到熟悉的气味,谢不逢那颗不安的心,总算一点点平静了下来。
第42章
知府官邸自然难比太殊宫。
谢不逢住的这座小院, 无论是大小和装潢,在雍都来的贵人们眼中,都有些寒酸了。
但这对待惯了皇陵的谢不逢来说, 都不成问题。
回到住处,他缓缓打开了衣柜。
这里放着的几身换洗衣物, 无一例外是暗色的。
只有最上方,有一抹刺眼的白。
谢不逢暂时将从兰妃那里听来的事放到一边。
他犹豫了一下,将那东西拿了出来。
€€€€这是一个银白色、由毛皮制成的一个暖手筒。
谢不逢在肃州的时候, 完全是靠书册习的武,并没有人纠正他的动作,或是与他比试。
他知道, 习武必定不能纸上谈兵。
没有对手, 谢不逢便自己寻找对手。
肃州皇陵处于戈壁与草原的交界处,不远处还有一座雪山, 远离城镇荒凉的难见人烟, 夜晚总有野兽出没。
守陵的士兵从没有想过有人会在夜里溜出去找死,因此晚上谢不逢身边的看管,总是格外松懈。
不知疼痛、不曾畏惧的少年, 就这样于深夜溜出陵邑, 去戈壁寻找对手。
谢不逢身上的大小伤疤,就是那个时候来的。
少年的第一个猎物, 是他十三岁时杀死的一只雪狼。
肃州的寒冬格外难熬。
每到大雪封山的时候,总是能遇到饥饿的野兽下山捕猎。
而这个时候的野兽, 也最为凶猛。
一只饥肠辘辘的雪狼已经很可怕, 更别提狼是一种群居动物。
每次遇到, 都是十只左右。
深夜的戈壁滩上, 借着月光, 一双双绿幽幽的眼睛和银白的毛皮格外刺眼。
他们缓慢移动将少年包围,如同幽灵一般无声无息。
哪怕身怀武艺,一般人遇到这样的场景,也早该吓得腿软。
可是那一天谢不逢却感觉到了一阵来自骨子里的兴奋与激动。
他手握重剑,缓步朝着狼群走去。
具体的过程,早已因时间而变得模糊。
……谢不逢只能回忆起一片血色,和嘶哑的狼嚎。
他最终用手里那把并不锋利的重剑,终杀死了整群雪狼,并将其中一只的毛皮剥了下来。
从此将它当作战利品保存了下来。
这是谢不逢曾经以为的自己最为珍贵的东西。
想到这里,少年的手缓缓从暖手筒上抚了过去。
这个暖手筒,就是他用当年留下的雪狼毛皮制成的。
谢不逢专门选择了雪狼腹部最为柔软的那一块毛皮,且亲手制成了现在的样子。
€€€€独自在陵邑中长大的他,向来是自己照管自己生活的。
谢不逢的目光落在暖手筒上,忽然多了几分犹豫。
他手里的东西材质虽然上佳,可是论起其美观,就有些不如意了。
一向只重视实用与结实的谢不逢,不懂得怎样将缝线隐藏起来。
暖手筒上几根明显的缝线,甚至将原本光滑水亮,看上去就不是什么俗物的雪狼毛皮,衬得简朴了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