听到这里,皇帝终于缓缓地笑了起来。
“如此便好。”
禹冠林:“……”
老太医的心重重往下一坠,直觉告诉他,皇帝这话可一点也不简单。
谢钊临平日里说话喜欢拐弯抹角,还有借他人之口将自己心中所想说出的习惯。
但今日不知是身边没有旁人,还是因为病中的他实在困倦,总算是不搞那些弯弯绕绕,直接将自己的本意问了出来。
“这么说,爱卿应该懂得如何以血炼制丹丸了?”
这下禹冠林终于彻彻底底地被他的话所吓住,老太医愣在原地半晌无法动弹,只觉得殿内的寒意顺着自己的脚心,直往身体里钻。
不过片刻,肺腑便凉了个透。
以血炼制丹丸有违伦理纲常,很少有人会这样做,但实际上它却是炼药里基础的一项。
倘若自己说不会,皇帝恐怕也不会相信。
……但要是说了会,之后要发生什么禹冠林连猜都不用猜。
皇帝这是终于打算用文清辞的血炼药了。
禹冠林缓缓攥紧了拳,此时他只恨自己没有早早将乞骸骨的事情说出,远离雍都这个是非之地。
“爱卿怎么不说话了?”皇帝问。
禹冠林笑了一下,他点头硬是从牙缝里挤出了一个“会”字。
“这便好。”皇帝笑了起来,再次将视线落到窗外。
不知何时,太殊宫里已是白茫茫一片,窗外什么风景都没有,看上去格外冷清。
皇帝停顿了片刻,喃喃自语:“既是太医,那天职便是替人诊病……无论是以什么样的方法。他这般,也算是物尽其用了。”
“物尽其用”四个字着实可怕。
听到这里,禹冠林全身的血液,好像都被他的话说得冻结在了一起。
他从不冒尖,更不过问政事,但历经两朝,能在太殊宫平平安安活到现在,禹冠林的脑子比谁都清楚。
自从知道文清辞是药人开始,皇帝就有了这个念头。
一开始的时候,看着文清辞能那样毫不犹豫地将自己的血给谢不逢用,皇帝还在等着文清辞主动给自己以血入药。
但后来他渐渐将这视作了一张底牌。
底牌总是要压到最后的。
文清辞的脾气不同于宫中太医,他到底是个江湖人士。
强行去取血,文清辞必定不会咽下这口气。
届时也不知道他究竟会做出什么事,杀敌一千自损八百也未可知。
那样的话,皇帝可就亏大了。
更别说他此前还要装着贤明。
身为翰林与皇帝亲信的文清辞,在太殊宫甚至整个雍都有着很强的存在感。
假如他突然人间蒸发,定会引起无数人的怀疑。
因此在皇帝看来,强行去取文清辞的血,完全是个一锤子买卖。
现在,意识到自己身体状况极其不佳的他,终于忍不住想要使出这张底牌了。
和这座皇宫里的绝大多数人一样,禹冠林也早已意识到皇帝大势已去,往常总是顺着对方的他忍不住点明了皇帝没说完的话:“药人之血能解百毒,但陛下您并中毒……”
身为一名太医,禹冠林自然也对药人感到好奇。
他曾经问过文清辞,并与对方聊过血液的妙用€€€€他的血的确可以解百毒,可是“起死人肉白骨”就未免有些过于玄幻夸张了。
但世人向来只相信刺激的传言,不会再往深的探究。
皇帝笑了起来,那笑声令人不寒而栗。
意识到自己说错,禹冠林慌忙跪在地上,身体不由自主地颤抖了起来。
最近这段时间,皇帝的癔症越来越严重,情绪也完全不受控制,几日来处理了不少的人。
……他可不想当下一个。
没想皇帝竟不生气,笑声停止后,沙哑的声音再度响起。
“江湖传言药人之血,有回阳救逆的功效,”皇帝顿了顿说,“……不试试怎知不可?”
这是江湖上流传最广的传闻,皇帝已经笃定就是事实,禹冠林完全没有办法反驳。
“是,陛下。”沉默半晌,禹冠林只得行礼闭嘴。
倦意如潮水,再次袭了过来。
皇帝的眼皮开始打架,耳边又响起了嘈杂的幻音。
担心自己失态的模样再次被人看到,他有些不耐烦地摆了摆手说:“好了,你退下吧。”
“是……”
太殊宫里下着大雪,不远处的湖面上早就结了厚厚的一层冰。
可是走出大殿之后,禹冠林方才意识到自己不知道什么时候竟出了一身的汗。
他忍不住回看了大殿一眼,这才深吸一口气,慢慢握紧了药箱的手柄。
以血入药,还是现取鲜血加入方剂、制成汤药,或者像文清辞当初帮谢不逢解毒时那样,直接让他饮血效果最好。
丹药制作步骤复杂,制成之后药效有所挥耗,是下下之选。
唯一的好处就是方便保存。
可皇帝偏偏只提了丹药……
他的目的昭然若揭。
文清辞绝不是一个好控制的人。
以防生出什么变数,皇帝居然可以将芙旋花丹和头痛之症都抛到一边,下定决心做这一锤子买卖,将文清辞的血放光,全部制成丹药储存下来。
“哎……”老太医重重地叹了一口气。
原本打算走回太医署的他脚步一顿,忽然换了一个方向,向兰妃所在蕙心宫而去。
在太殊宫干了几十年,向来听话的他,这一次选择违抗皇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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和永远忙忙碌碌的前院不同,太医署的后院向来冷清。
寂静放大了一切声响。
这日午后没有下雪,阳光熹微,文清辞原本坐在玉兰花树下看书,听到外面传来一阵脚步声,便下意识将手里的东西放到一边起身向外看去。
守在院角的恒新卫一下紧张了起来。
不等他们出声问外面的恒新卫来人是谁,一阵熟悉的声音便传至耳边。
“文先生,这个门怎么开呀?”
居然是谢孚尹。
她还不到两岁,并不明白“软禁”是什么意思,只知道自己想来找文清辞玩,但半晌却推不开这扇门。
“公主殿下,您先别急……”说着文清辞便向门边走去,打算把谢孚尹劝走。
他话还没说完,就听到谢孚尹向守在外面的恒新卫问:“能帮我把这个门开开吗?”
小姑娘的声音稚嫩又懵懂,似乎并没有意识到这么多人守在太医署是为了什么。
果然,恒新卫拒绝了她,且语气不善。
身为公主的谢孚尹自然是有些脾气的。
听到恒新卫的话之后,她直接一屁股坐在了门边,赌气似地哼了一下,然后对里面的人说:“不让本公主进来,那本公主就不进来了~”
隔着一扇门,文清辞看不到谢孚尹的样子,但能猜到她现在绝对是撅着嘴巴的。
文清辞虽然说是被软禁在了这里,但皇帝毕竟没有点明这一点,只说了“严加守卫”。
最重要的恒新卫没有资格将公主从这里驱逐。
听到外面的动静,文清辞忍不住站在原地轻轻地笑了一下。
连日来无趣又烦闷的心情,似乎也得到了一点缓和。
太医署这间小院木门很薄,因此谢孚尹的声音,全都清清楚楚地传到了文清辞的耳边。
文清辞的年纪虽然大她许多,但是从不将她当作小孩看待,反倒温柔又认真。
小姑娘的身边没有玩伴,因此她不知道什么时候起,养成了来太医署找文清辞聊天的习惯。
谢孚尹絮絮叨叨地说着最近几天自己都做了什么。
见小姑娘暂时没走的意思,文清辞也隔着一扇门坐在了另一边。
“……我,我原本昨天就想来找文先生玩的,但是父皇最近可喜欢来找我,还有母后啦。”
“有的时候还会叫我去找他!”
小姑娘什么也不懂,只觉得父亲能陪自己玩,是一件很值得开心的事情。
其实这件事情早就已经传遍了整座太殊宫,或许只有被软禁中的文清辞一个人不知道而已。
听到小公主的话,守在外面的两个恒新卫对视一眼,并没有打断她。
隔着一扇门她没看到,听完自己这句话,文清辞的脸色突然一变。
这座皇宫里的成年人都知道,皇帝并不是一个有闲心逸致与皇子公主玩乐的父亲。
“对啦!父皇还说过上几天让我搬到他那里去住呢……哦,母妃也要去的。”
小姑娘的声音里满是期待。
她的话音落下之后,文清辞突然猜到了皇帝的意图。
战争即将结束,北地大军回雍都的时间应该近了,皇帝此举是想将谢孚尹和兰妃扣在自己身边,充当“人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