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个时间点太过敏感,谢不逢的心也随之微微一震。
那是自己被派上战场的日子。
也是……自己和文清辞“决裂”那天。
此刻谢观止的身上,只剩下失魂落魄四个大字。
他哑着声音说:“……那天殷川大运河上下着暴雨,冻得人浑身发寒。谢钊临审完我后,派人用小舟将我渡上其他船只。我就是在那个时候看到文清辞的。”
谢观止的声音没有一点平仄起伏,如念咒一般。
可字字犹如千钧,向谢不逢的心上砸。
“他从船上跳了下去,拼了命地从水里捡了一块破破烂烂的毛皮上来,攥得紧紧的,不知道的还以为是什么宝贝呢,”谢观止一脸疲惫地慢慢闭上了眼睛,像是陷入了那天的回忆之中,“……但那甲板跳下去容易,冒着暴雨再回去可就难了。”
“我看到他的时候,他只差一点……就要沉入殷川大运河河底了。”
谢观止面无表情,眼泪却止不住地噼里啪啦往下落。
将近两年的幽禁生涯,并没有让他淡忘那天的场景。
那一日给他留下的震撼太多。
甚至当日的暴雨与寒凉,也刻在了谢观止记忆的深处。
与此相伴的,还有文清辞语气里化不开的悲伤。
€€€€破破烂烂的毛皮。
谢观止不知道那东西是什么。
可谢不逢却清清楚楚。
是暖手筒,是自己送给文清辞的暖手筒。
临别之时,自己将它远远地抛入了殷川大运河之中。
谢观止没有看到,谢不逢的身体,正止不住地颤抖。
他还在自顾自地说着什么。
“我那日……我那日对他说,说他对不起你。”
“然后文清辞对我笑了一下,他说‘是’。”
谢观止张了张嘴,还要还想说些什么,却看到站在他对面的谢不逢如失神魂地转过身,向太医署的小院里奔去。
他推开卧房薄薄的木门,疯了似的在里面翻找了起来。
衣柜、书桌、多宝阁。
最后,找到了那块被小心压在床褥下的暖手筒……
它被主人小心翼翼地清理干净,毛质柔软蓬松,完全看不出曾沉浮在运河中。
甚至……文清辞还自己,用针线仔细缝补了一遍。
谢不逢发出一声痛苦的呜咽。
浑身止不住地颤抖着。
他不堪重负地将脸埋入了雪狼腹部最柔软的那块毛皮中。
这是自己送给文清辞的最后一个礼物。
可这个礼物,最后却没能带给文清辞自己想要给他的温暖。
反倒是赋予了他无尽的痛苦与寒冷。
这个认知,在瞬间将少年击溃。
巨大的痛苦仿佛将他灵魂从身体内抽离了出来。
……后悔。
谢不逢从未像现在这样后悔过。
他将自己团成一团,窝在文清辞的被褥中,贪婪地嗅着周围那熟悉苦香。
不到两年的时间,如一道横沟横贯在谢不逢的眼前。
殷川大运河冰冷的波涛,穿过时间在这一刻将他吞噬。
他仿佛又回到了那天,看到了一身玄衣的少年,将衣袖里的东西抛下了运河。
再幼稚的于文清辞的耳边,落下一枚轻吻。
€€€€住手!
€€€€不要扔!
他隔着时空对彼时的自己怒吼。
可心如死灰的少年,却并没有理会。
谢不逢看到,自己将最后一吻落在文清辞的唇边,头也不回地离开了那里。
接着,文清辞就那当着他的面,跃入了滚滚波涛之中。
€€€€文清辞,不要跳!
谢不逢大声嘶吼。
可他拼尽全力也无法阻止这一幕的发生。
……谢观止说得没有错,那明明只是一块破破烂烂的毛皮而已,你为什么,为什么要那样做呢?
第66章
太医署的几栋建筑在宫变中损毁严重, 谢不逢下令将这里封留,将太医署整体迁至太殊宫另一头。
除了定期扫洒的宫女外,其余人一概不准入内。
太医署原本所在的皇城边角位置, 头一次寂静了下来。
然而这里也不全是一片死寂。
每至夜里,都会有一盏灯笼, 照亮御书房自太医署的宫道。
谢不逢放着极尽奢华的宜光殿不住,夜夜都宿在太医署背后小院那间逼仄的小屋里。
他不再碰文清辞的床,而是与过去一样, 仍躺在门口处的榻上。
夜色渐深,侧卧在床榻上的少年,心中仍没有分毫的困意。
谢不逢忍不住将视线, 落在了不远处的屏风上, 接着缓缓地眯起了眼睛。
他眼前的景色,随之变得模糊了起来。
月光顺着窗子的缝隙落入屋内, 一点点照亮了屏风上的花纹。
……文清辞一向浅眠, 且就连呼吸声,也轻得难以听见。
恍惚间,谢不逢竟然生出错觉€€€€此时一切都还没有来得及发生, 今晚只不过是万千个普通的夜晚中的一个。
亦或是过去的几天, 只不过是自己的一场噩梦。
此刻,文清辞正躺在屏风背后的床上安静休息……自己只用起身, 绕过屏风,就能够再一次看到他。
在这个静谧到了极致的夜晚, 一切仿佛都回到了过去。
谢不逢长居太医署的事, 如一则秘闻, 太殊宫中人各个讳莫如深。
可又不像是秘闻, 毕竟卫朝的新帝本人, 从未有过任何隐瞒的意思。
不过转眼,“宫廷秘辛”便如雪花一般飘至雍都,再经雍都传遍了全国。
与之一起南下的,还有载着棺木的龙舫。
文清辞的棺木停在松修府郊外,最终葬于此地。
一切看上去都像是尘埃落定的样子。
殊不知早在几日之前,宋君然便趁着夜深,遣小舟过来,将人提前接走。
黄莺鸣啼,碧柳飘摇。
微风习习,水波荡漾。
淡淡花香顺着邻水小榭卷了一半的竹帘溜入房内。
雍都尚是隆冬,可是神医谷内,却四季如春。
暖暖的阳光,如一层薄纱,轻柔盖在人的身体上,直叫人一阵一阵的发困。
“……哎,这么久了,二谷主怎么还没有醒来。”一路跟宋君然从雍都回到神医谷的药仆一边浇花,一边有些担忧地问道。
宋君然将手指从文清辞的手腕上移开:“应当是被梦魇住了。”
“梦魇啊,”药仆想到了什么似的叹了一口气,“我记得二谷主从小就喜欢做噩梦。”
宋君然顿了顿没有说话,转身整理药箱。
沉默了好久之后才长叹一口气说:“早知今日,当初就该听爹的话,不许他学医。”
宋君然话里,颇有几分恨铁不成钢的意思,还有一点难以察觉的悔意。
文清辞的的确确和宋君然说的那样,陷入了梦魇之中。
他看到了过去发生在这里的事。
和往日混沌的梦境不同,这一次文清辞的睡梦格外清晰。
甚至让他产生了自己与梦境主人公就是同一人的幻觉。
€€€€老谷主将原主视为己出,甚至到了有些宠溺地地步,但始终不肯让他学医。
谷主虽然名义上只有宋君然一个徒弟,但神医谷内其余药仆,也均会学习医术。
在神医谷内,有一间学堂,老谷主每一天上午都会在这里授课,从不藏私。
“……①青葙子,味苦,微寒,入足厥阴肝经。清肝泄热,明目驱风,”老谷主的声音透过窗,传到了学堂之外,说着说着他突然顿了一下,接着提高音量,“文清辞!出来,不许藏在外面偷听。”
闻言,学堂里的药仆,齐刷刷地将视线落向了窗外。
穿着浅色长衫的文清辞,捧着书卷从窗外站了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