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日,似乎也是文清辞第一次意识到,谢不逢不只是《扶明堂》里那个无所不能的大BOSS,更不是什么纸片人,而是一个普通的少年……他有血有肉。
谢不逢眯了眯眼睛,手指缓缓从文清辞发间撩过。
翊山上的寒风,将那股熟悉的苦香,吹到了他的鼻尖。
谢不逢和文清辞一样,都在此刻想起了那年的社日节。
“清辞还记得那年的社日节吗?”谢不逢轻声问。
今日文清辞难得穿了华服。
月白色的锦缎层层相叠,绣满了暗纹,在日光下散发着柔柔光亮。
头顶的玉冠下,也缀满了珠玉。
小小的晴蓝色玉串,随着谢不逢的动作从文清辞的眼睫边轻晃过去,发出一点清脆的声响。
在阳光下,闪着细碎的光。
“自然。”他答道。
谢不逢的手,轻轻地贴在了文清辞的颊边,从他的眼角蹭了过去。
他的声音略显沙哑,暮光也有一刻失焦:“我那天晚上,做了一场梦。”谢不逢说。
“陛下梦到什么了?”
“梦到我回到了肃州,又在陵邑外的小溪边,捡到了一只小羊。”
哪怕过去多年,当日的梦境仍清晰的印在他的脑海之中。
谢不逢的声音,不自觉地温柔了下来。
文清辞也顺着他的话,想起了那只总被谢不逢紧紧抱在怀中的小家伙。
“后来呢?”他忍不住问。
“后来……”谢不逢的手,缓缓从文清辞的脸颊边滑过。
他说:“后来梦醒了,我才发现自己找到的,并不是什么小羊。而是你……”
谢不逢发了一整晚烧,醒来后才发现,自己昏沉间竟然一直紧握着文清辞的手腕不曾松开。
而对方也就这样,陪着自己静静地在地上坐了一整晚。
这一幕,对彼时的他而言,是多么的不可思议。
“我以为自己再也不会将小羊弄丢。”
但最后,文清辞竟还是在自己的怀中,缓缓地阖上了眼睛。
单单是想到这里,谢不逢的心脏便泛起了刺痛。
那曾是他的梦魇。
……将自己看作那只小羊?
文清辞的手指,也随之一颤。
就在这个时候,司礼的官员终于念完了提前备好的词句。
编钟声也缓缓地停了下来。
只剩一点回音,还在山涧中徘徊,久久不愿散开。
谢不逢终于将手,从文清辞的脸颊边放了下来。
“陛下,”就在谢不逢打算转身,向翊山下看去那一刻,文清辞忽然轻轻地拽了拽他的衣袖,在他的耳边小声说,“您并不是捡到了一只小羊。”
谢不逢微微蹙眉,向文清辞看去。
对方先是垂眸笑了一下,接着忽然抬头看着自己的眼睛,无比认真地说:“您是被这只小羊,捡回了家。”
说完,便握住了谢不逢垂在一边的手。
文清辞的眼睛弯弯的,阳光落在眼底,照得眼波轻轻摇晃。
像是日出时分,有人朝深潭中丢了一颗石子后,泛起的阵阵涟漪。
文清辞的语气,还是那样的轻柔。
但从他口中说出的话,却在刹那间乱了谢不逢的心神。
……家?
这曾是谢不逢最陌生的两个字。
但当它从文清辞口中说出的那一刻,谢不逢却觉得……自己在顷刻之间,拥有了一切。
是啊,社日节那晚,并不是自己捡到了文清辞。
而是文清辞将无家可归的自己,捡了回去。
太医署的那座小院,在巨大的太殊宫内,是那么的小那么的不起眼。
但它却是谢不逢的全部世界。
翊山脚下,又响起了阵阵钟声。
见谢不逢还愣在这里,文清辞轻轻摇了摇他的手说:“陛下,快别发呆了,吉时已到。”
语毕,终于松开谢不逢的手,缓缓将放在一边的香,自金盘上拿了起来。
“好。”
终于缓过神来的谢不逢,也与文清辞一样,从金盘上取来三炷香,郑重地握在了手中。
接着慢慢闭上了眼睛,将香抵在额间。
社日节是帝王祭祀天地、社稷的日子。
伴随着山脚下的阵阵钟声,谢不逢如历代帝王一样,轻声念出了祭词。
山河安泰、五谷丰登。
钟声每响一下,谢不逢就轻轻念出一句。
翊山脚下的巨大铜钟,已经有上千年的历史,重一吨有余。
相传这口名叫“伽翊”的巨钟的声响,能通达天地,直诉神明。
这钟每响一下,便对应一句祭词。
文清辞也和谢不逢一起,将三炷香抵在额间,随着谢不逢还有山脚下众人一道,默默在心底里念着祭词。
伽翊的声响,回荡在翊山之间。
伴随着钟声,文清辞的心脏竟也轻轻震颤了起来。
文清辞记得,祭词共有五句。
可是等他所知道的那五句说完后,巨大的铜钟,竟又隆隆地响了起来。
……这是怎么回事?
社日节大典筹备数月,怎么会在这一刻犯错。
翊山下众人顿了一下,纷纷跟着钟声一道高喊起了:“万岁万岁,万万岁。”
文清辞则下意识地朝谢不逢看去。
€€€€一身玄衣的帝王,仍未放下手中的香。
谢不逢将它抵在额间,竟也与山脚下众人一道,和着能通达天地的钟声继续轻声说:“六愿文清辞身体安泰,无病无灾。”
“……与朕,白头偕老,永结同心,生死不离。”
他的声音无比郑重。
每一个字,都念得清清楚楚。
像是唯恐上天听错,漏掉自己的祈愿似的。
三炷长香,在谢不逢话音落下的那一刻燃至指尖。
但是他仍将这香紧紧攥在手中,哪怕被烫到也无知无觉,直至伽翊钟的钟声彻底消散在消散于天际。
谢不逢这才睁开眼,无比郑重地将香插入了炉中。
将他的心愿,永远永远留在了翊山之上。
春风吹过翊山,把不知从哪里带来的细雪,洒落在地。
恍惚间,文清辞好像嗅到了冲天的玉兰花香……
它飘过整座雍都,落在了自己的鼻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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雍都的长街扫洒一新,官道上落满了花瓣。
百姓也全都抛下手中的事,聚在街道两边,迎着回宫的队伍。
见此情形,谢不逢刻意令队伍放慢了速度。
直至傍晚,一行人才回到太殊宫。
文清辞在宫里调养了半年,但身体仍不算好。
他虽然不再像从前那样,动不动便咳血,但还是要比常人更加容易疲惫。
马车上点了安神的熏香。
回太殊宫的路上,文清辞便沉沉地睡了过去。
最后迷迷糊糊地被谢不逢抱回了住处。
等他再醒来时,天已经彻底黑了下去。
“……陛下?”见身边无人,文清辞顿了几刻,便起身缓缓地拉开了床幔。
他发现自己身上的衣服,不知何时已经从华服,换成了普通的棉质长衫。
太医署的卧房里,暖炉烧得正好。
文清辞和谢不逢都不喜欢身边有人。
因此这间卧房,也不像太殊宫的其他宫室一样,由太监或宫女来收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