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江凡将他的仓皇和害怕看在眼里,瘫坐在地上微微一动,似乎想要去捡起来,只因为伤得太重,只能叹了口气作罢。终是撇开了脸,声音浅浅道:“云琛,莫要连自己都骗……。我知道你到底是谁。”
云青因着春江凡那一声“云琛”叫得又一僵,苍白的脸上立显狰狞,却在下一刻带着惶恐。心仿佛被被粗重的石头狠狠碾碎,他崩溃地掐住他的脖子,狠狠摇晃着,歇斯底里道:“你为什么会知道我是云琛!你为什么知道!你为什么,知道我其实那么不堪……”
“我的枕边人,是什么样,我不知道吗?”春江凡又挣扎着想要起身朝他拥去。只是云琛没有落入怀中,因着动作,他那单薄的唇边慢慢溢出了鲜血,血红的颜色覆盖住本来清明的眼里。
他努力地眨动着眼睛,朝着眼中只剩下的一丝残影,执着又艰难地伸出了自己的手,似乎想要触一触云琛的脸。
破碎的痛苦和脆弱从那断续的声音里被拉扯出来,春江凡用和着血的声音,轻轻道。“别害怕……,我爱你,我早该告诉你……,无论你做错了什么,你是什么样子。”
“我的心,总是爱你的……”
虚弱的气音,最终被血滴落成行的声音覆盖。
云琛丧魂古怪地眼望着春江凡的气息像是烟一样稀薄,并逐渐地淡去。因着最后的那句话,空洞的眼里满溢着茫然失措。
不知道过了多久,他终于用那如玉莹白的纤细手指,似颤惊地触了触他,像是不敢相信春江凡真的不动了。
两行浑似眼泪的东西,从飘荡在空中的云琛脸下滑落。如影随形的黑暗窒息感又从头兜下,云琛使尽浑身力气将那保存着自己心脏的棺椁摔碎,仰起头,朝着那无望无际的黑色天际,绝望号哭道:“道长,你骗我!不该是这样的!”
三百年前,他受人教唆,化身成魔,祸乱了人间的气运命数,虽然手刃了仇敌,却也累及无数无辜之人的性命,留下了动荡破败的人间。他十恶不赦,本该随着仙界道长匡扶正道落入地狱。
也没什么好后悔的,他眼睁睁看到自己诱骗将军的万千家军上了必死的战场,甚至想要杀将军灭口。他知道他已经不是他了,那个不是他的他完完全全掌控了自己的身体,为了让他死心,甚至冷漠地屠戮了将军府所有和他朝夕相处的人。他们的血染遍了自己的全身,那是他无论后悔多少次都洗不清的罪恶。
所以道长抓住他们除魔卫道的时候,他根本就没有反抗。他早就什么都没有了,连带着自己的身体,都没有了血肉,徒载着自己的恶业,苟延残喘罢了。
那位道长却没有杀了他,亦或者像是处置别的魔修那样让自己魂飞魄散。
而是用自己的剑,剖开了自己那早已经溃烂的身体,剜出了一颗尚在跳动着的心。
“掌门,为何独独对他剑下留情?”他听到随行的弟子同样诧异问他。
“这人……,全身都被浸满了魔气,被折磨了这么久,还能有一丝善意与清明。”那道长将他的心放在棺椁里,慎重地打上了无数的印咒。“许是因果未尽,咱们能杀了他,却斩不断他的执念。到时候,仍会沾染上晦气,越堕越深。”
“那怎么办?”小弟子皱眉问道:“此次人间的罪孽,多数付诸在他身上。不将魔除尽,留下他便是祸患。”
“去南华寺,找佛修帮帮忙吧?”
只是佛对他的冥顽不灵也无可奈何,云琛在那悠悠€€€€的梵音结界里,对身边围拢着的清音妙言无一丝动容。连无数想要将他吞吃入腹,拉入地狱的恶鬼们都没落得他一个眼神。即便被业火无数次挫骨扬灰,也没有什么悔悟和伤心。空洞迷茫的眼睛,唯独望着佛堂旁边摆放的一串风致楚楚的佛铃花。
幡然想起,将军临走时要了自己随身的荷包,荷包里许还尚有一粒自己没来得及用的豆蔻花的种子。
瞬间,浑身的戾气和不堪的酸楚扭曲在一起,那跃然跳动着心脏淋漓地流着血,因思慕而起的伤心凄楚崩碎了肃穆庄严的梵音结界。无尽的怨气与魔气撼天动地,直让佛堂的金刚都怒目对他,将他摧残得奄奄一息。
他却仍旧泥古不化,带着执念不肯悔悟。
那佛修叹着气将棺椁还给那道长,无奈道:“纠葛未断,执念太深。解不开因果,佛也不愿渡他。您还是另想办法吧。”
云琛没有理他们,云琛只是在那狭窄的棺椁中不断哭着。哭自己生来孑然,却要怀着父辈家国的罪孽和恶业,受尽磋磨和苦楚;哭自己汲汲营营拼命挣扎在那惶惶乱世里,费尽心机,却什么都得不到,连自己遇到的唯一美好都被自己弄得灰飞烟灭,再无转圜;哭为什么天那么无情,把自己生得那么丑恶,给了自己不择手段想要抓住一切的恶欲,却永远被他人玩弄在鼓掌,被自己所爱之人厌弃。
云琛哭得天地失色,肆意骀荡的魔气和怨气斩不尽灭不完,所到之处,连天空都映不出半分天光。
他也不知道自己哭了多久,直到一日,那道长独自一人带着他进了一处地方。
道长将他埋在一片短松林下,让他入了土。清净的气息安抚着他,轻轻道。“都说天道无情,可天衍从来四九。唯一的一分是事在人为。”
“我已经救不了你,唯有你自己能救自己。”那道长替他布好了安置的结界,才慨然叹道:“你心中尚有一分善念,你便还有选择。要么去善要么去恶,只是这些,但凭你自己。”
“善恶又有何用?”云琛笑着哭着,绝望凄厉道:“我为什么要救我自己?将军都死了,他在死的时候都在恨我。”
“他……还未死。”那道士叹了口气还是跟他道:“你的前缘,我勉强理了理。他当日在战场上立地筑基,如今就在这仙界之中,日后大有可为。”
“人间的事已经大势底定,可你的心还没有。我将你封印在这里,让你自己选择。这里是一处秘境,连接着人间与仙界。往前是仙路漫漫,往后是沧海人间。无论你想要什么样的自己,走什么样的路,皆由你自己决定。”
云琛有些懵,好似他一世的苦,都来换能遇到这样的一位道长。许是因为春江凡没有死的消息,激起了他一丝生的愿望,他斑驳的泪眼迷茫地望着眼前飒沓清宁的身影,惶惶问道:“可我该怎么办?我是个魔气缠身的邪祟。我不能见他。”
“只要心怀夙愿,怀抱着希望,你会知道怎么办的。”那道士清泠道:“若是实在不知道,不如就在此地看看四时花开。”
“不过我即将飞升,想必也看不到你脱胎换骨的那一天了。”
“我已留下了手书,若你当真放不下解脱不了,泯灭掉了最后一丝善念。我清徵宗势必会将你除掉。但愿你在此之前,能够得偿所愿……”
“算了……”那道长想了想,持剑割向自己的手,淡金色的血滴落在棺椁上,静寂的眼睛像是溪水一样,温柔望着他道:“不若,留一道造化与你。”
“那是什么?”云琛小声问道。
“我也不知道具体是什么……”那道长朝他笑了笑,笑完凝重道:“但我知道,所有人都值得被爱。”
“所以,我想给你一个认清自己后,能够后悔的机会。”
……
“道长……,我已经后悔了……”云琛抱着春江凡那已经破败不堪的身体,将自己如火般灼烈的唇,覆在春江凡有些冰凉的唇上。
只是那方才还在说爱自己的唇再也不动了。他无望地瘫坐在那高台上。凄哀重复道:“他说他爱我……”
“道长,我后悔了,我知道就够了……,我不想他和我一起死。”
空阔辽远的幽暗天空下,没人听见云琛的悲恸之声,天边起阵的风吟天正完成最后一步,眼睛看了眼那汹涌而来的雷云。下一刻,怀霜剑决然落下最后一个阵眼里。
璀璨的灵光立时暴起,刹那间,天地似乎都在颤动,苍穹之下,宛如白炽的灵光拔地而起,席卷着青山树海,似要吞天沃日。漫天的烈焰咆哮着向他涌来,无情吞没了那凄哀绝望的哭音。
第84章 啊
没人看到, 在那吞天沃日的火光中,棺椁破碎的地方淡起点点的灵光。却在下一刻,趁着蔼蔼的余光快速从苍穹中划过, 不久便消失不见。
门外,磅礴的灵光和魔气交错, 搅得风云变化,夹杂着喧嚣的雷鸣。惊扰了一直安坐的木怀青。
江离躲在院子的角落,因为这变幻的天空, 像是鹌鹑一般蹲在角落低下了头。春江皓倚在一旁淡望着这一切,只勉强拿扇子,漫不经心地轻轻敲着他的头。“天地随旋, 阴阳大化, 时事嬗变这是正常的。”
“天下没有不散的宴席,世事苍茫, 总有人要死去。”
“总有人……”
不知道是安慰他还是安慰自己。
木怀青淡看了他们一眼, 出了赵岚清的房间,站在堂前一甩手拂袖,让风将他们提溜进了屋子里。跟春江皓道:“他天生地养, 只是对沉郁乱动的雷云敏感罢了。伤心的不是他。”
一句话, 便戳中春江皓的命门。他手中的扇子倏然掉落,清润平和的脸上明显的悲恸划过, 站在屋里,仰望着黑沉已经压在头顶的苍穹, 终是翩然跪下, 朝着无相境的方向, 送自己父王最后一程。
……
只耽搁了那么一会儿, 再次进入赵岚清屋里的木怀青再进来的时候突然凝住了眼睛。望着屋里的景象, 那沉稳的呼吸倏然便乱了。
房间里,赵岚清还在熟睡,只他身边涌起着阵阵金色灵光,像是萤火虫一样,围绕赵岚清不断飞舞着。
只一眼,便让木怀青想起百年前,他经过南渊地底时,被一瞬间照进眼睛的金色光芒。
当年自己许不知道那是什么,如今他已到大乘之巅,自然识得。那金色的灵光是飞升之后包含因果的先人血。
木怀青浅浅吸了口气,眼望着桌子上,他辛苦分出的魂灯在那金色灵光下逐渐熄灭。那如玉的手指轻轻蜷起,瞬然掌心一凝,突来的风似要将它们吹开。
只是没有用,那耐人寻味的因果灵光执拗地环绕在赵岚清的周围,似乎在嘲讽木怀青妄图李代桃僵的异想天开。
它们轻轻触着赵岚清的灵台与脸颊,随着越来越多的灵光聚拢,赵岚清周身灵力斡旋转动,灿如暖阳的火光冲开赵岚清身上的封印,唤醒了那独属于燃灯火的真身能力。
床上,赵岚清有些难耐地摇着头,渗着汗的额间,同样的金光祭起,在那温柔的灵光之下,睡梦中的赵岚清猛地惊醒,轻喊了一声“不要……”
只甫一睁眼,便看到床边坐着木怀青,颜如玉,身如松,不紧不慢地那火拨子挑着身前灯的灯芯。
一身冰肌玉骨,不沾染任何尘埃,只端然坐着,便让人觉得海清河晏,这世间再无其他纷杂之事,该惹人烦忧。
只是他面前的那灯芯比之前段时间相比,确实孱弱了不少,几乎只剩下淡淡的光影,任凭木怀青怎么拨动,也显现不出什么生机。
赵岚清没有在意木怀青的面前的灯,他刚睡醒,因着做了噩梦,那灼如烟霞的脸上尚带着些恍惚。他下意识敛住了眉间的惊惶,木讷讷地下了床去,轻声问道:“国师为何在这里?”
“那门外……”赵岚清想起那模糊的梦,似有感应,说着就要转首,望向门外。
只是还没来得及看上一眼,木怀青便拂起了袖子,立时,这屋子中的门窗尽皆关闭,遮住了那门外欲流似坠的天空。
乍然的举动让赵岚清一愣,他似是被吓到了一般,整个身子瑟缩了一下。
潋滟的眼里惊惶更甚,只过了片刻,才微微扬起眉,起身坐在了木怀青的身边,托着下巴轻轻道:“国师……,都说妖修天生地养,无父无母,能不能跟我说说,我是如何出现的?”
“有日,我乘兴去往南渊,一株月光草从那地底飘摇而生。好奇,便采了回来。”木怀青森然坐着,眉心凝起,有如朗月一般的眼眸细细打量了一番赵岚清,神色从容道。
“是这样吗?”赵岚清眨了眨眼睛,直直望着木怀青的眼睛诧异道。
“还能是哪样?”木怀青撇开脸,并未与他对视,只盯着面前已经只剩黄豆大的灯火星子,微微叹了一口气,平静的声音里带着股无奈的凛然。“妖修大都天生地养,可岚清,至少你不是这样。”
“你是我发现你开了灵智后,出世二十年,用回南国的国气供养,一天天一日日看着长大的。”木怀青淡望着赵岚清周身一直旋起旋灭,迟迟不肯消散的金色灵光,那素来舒展的眉心深皱,似乎再也化不开了。
他为赵岚清分魂的灯要熄了,那纠缠着因果的灵光倒是不依不饶,想到这里,他抿着淡色的唇,清凌继续道:“光阴荏苒,二十年间或许不值一提。可我从将你养在身边起,我之所愿,便只有让你无忧无虑,无怨无尤地留存在这世间。”
“只希望,这世间万千烦忧俗事,沾染于你。更不希望你为了什么,倾心费力。”
“在我心里,这大千世界,无一及得上你。”
“国主……”木怀青的脸上覆了一层霜色,他深深叹了一口气道:“我道行不够,看不清这缠绕的因果。可我并不希望,你卷入这其中。你今日莫要踏出这房间一步。”
“我便不相信,哪怕抵上一身的修为,也留不住你。”
“可留住我,又有何用呢?”赵岚清深深叹了一口气,展着袖子,只轻轻一掸,周身便是别样的华彩灵光。那带着因果机缘的先人血璀璨异常,让木怀青一下子心沉到了谷底。“这因果到底结下了,总要有人了结。我本就是为此而生,既然该是我……”
“可你是那么容易消逝……”木怀青强打起精神,恹恹道:“我顺应天意,将你养大。从不是为了让你从生而死,为了什么牺牲。”
木怀青再次不甘地看着自己面前,已经颤颤巍巍几近熄灭的魂灯,知道自己到底失败了。分魂没有用。
天道何其无情,他费了半身的修为,想要重塑魂魄替赵岚清去死。日日目不交睫地盯着,却没想到,临了才让他鸡飞蛋打,两面皆休!他抓不住赵岚清的因果,亦救不了他。只能眼看着他即将消弭于这世间,让这世间再无燃灯火。
木怀青宛如黑玉般剔透的眼睛沉了下来,那白皙有力的手紧紧握住,第一次发这么大的脾气。只一招手,四周便起了层层的结界,怒道:“天道愚我,既想让你死,又何必当初让你降落于世间?”
“既让你生,又何必如此残忍,连一丝生机都不愿与你?”
“他既无情,又怎能怪我冷漠?”
“若我知道,你生来便是为了来偿还因果,牺牲赴死的,我一定不会费尽心血,给你生的机会。” 木怀青温和的脸上划过愤怒的悲恸,激动地道:“你是我……”
“我知道……”赵岚清静静望着这周围突然暴起的光华灵幕,心疼地欺身上去抱了抱他,和这谪仙一般的人依偎着,玉一样的脸凑过去,亲了亲木怀青的下巴。“凡间能为之计深远者,皆为爱子之父母。”
“你养我育我,含辛茹苦,怎比之一声爹爹可以抵消。”赵岚清将耳朵贴在木怀青的胸膛上,感受着宛如九天之上的弦月,唯独为自己沾染上的凡间尘色。眼神濡沐,声音清脆道:“可我来此,并非只是为了赴死的。”
“我往这世间一趟,已目及这世间之色,知晓这乾坤之大,更知道了您爱我,宛如那巍峨的负雪苍山。”赵岚清缩在木怀青的怀里,乖巧道:“上天待我不薄,让我看过听过识过拥有过这世间这么多美好。”
“已然够了。”赵岚清又亲了亲他,深深望着木怀青的脸,小声道:“我们从来都知道,什么都需要代价。”
“我知道,有些事情我阻止不了。”木怀青绝望道:“可如果需要代价……”
“你再抵付一身的修为,让我爱的所有,皆为我粉身碎骨吗?”赵岚清深吸一口气,打断了他的话,淡定静寂道:“若是这样,那我日后又该怎么继续活着?”
“沉湎在对你们的愧疚和后悔中,浑浑噩噩,了此残生吗?”赵岚清忧伤望着他道:“你这样对我太残忍了。”
“可……”木怀青的肩膀有些颤抖,只是刚说了一个字,便再也说不出来。眼望着赵岚清起了身,安详朝外走,轻轻道:“如果我一人殒身,能保住你这一身修为助你勘破自身大道,能换来门外云销雨霁,能救得无辜之性命,能让这因果从此了结,又何乐而不为呢?”
“国师爹爹€€€€”赵岚清将木怀青的结界视若无物,从容地从房间里轻然穿过,决然打开了门,衬映着门外淡薄的天光,在那诡谲涌动的纷乱间,独得一身的宁静淡然。
那濯如春柳的脸被周身的金色灵光照亮,他侧过脸,含着秋水的眸微微弯起,像是平素和木怀青撒娇一样笑着轻轻道:“来此一遭能遇到你,我很荣幸,很开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