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书生叫陈晗,乃是清云书院的学生。曾经受过文世渊的照拂。倒是算作他半个门生。
文世渊入狱,他的大批得意门生或被贬落或入狱,他们这些尚且还未入仕的反而未被殃及什么。
这才得以在其人受难的时候,暗中集结,为那位铮铮文臣尽些绵薄之力。
此次便是受文世渊所托,将被同时清算的七皇子送出来,并被交待送往梧州。
“多谢……”马车里滚下的少年五官英挺,如果不是那么狼狈,定然会觉得这人高大魁梧,玉树临风。
只是自打风成州登基后,一个接一个地残害手足,他被人暗害,被囚禁的期间吃了不少苦头,哪怕自己逃了出来找到文世渊为自己留下的暗号求得帮助。可几经波折,已经是一身的伤,能够靠着自己站起来,已经是坚韧到了极致。
“倒也不必谢。”陈晗却是叹了一口气,看着他的窘迫样子,有些不忍道:“能力有限,咱们送你到不到梧州。借力攀上那位小侯爷,已经是能够筹谋到最好的路了。”
“只这位小侯爷实在不是我等能够接触的尊贵人物。听说极其跋扈嚣张,不是良善之辈。殿下往后路上怕是险象环生,您多加保重,我们等着您回来正本清源。”
“好。”风吟天素来寡言,听到陈晗这么说也没什么反应。朝着这几个送自己出来的学子感激一拜,便骑上了早就准备着的马。
沿路少不得需要路引。这东西他们这帮手无缚鸡之力的书生弄不到,要想去梧州,搭上赵岚清的车队,确实是为今最为现实的办法。
只以往在宫中的时候,他尚没有这位小侯爷地位瞩目。
自己夹着尾巴过日子,只记得这位小侯爷是风成州的表弟,长得极为俊秀。
至于其他的……,风吟天沿着依稀可见的官道往前摸去,有些神色难明。
陈晗他们从未处在权贵的消息圈子中,因此并不知道,雍英小侯爷并不止于传说那样的跋扈。他甚至嚣张到连风成州都不放在眼里。还在风成州作为皇子的时候,宫中便传言,他因着赵岚清的僭越行径,不止一次地在自己母妃的宫中气得拂袖而去。
传闻这位小侯爷不喜女色,只好男风。以往在背后总遭人嘲笑,这才养成的阴晴不定,张狂放纵的性子。
这也是是为什么风成州那么小心眼的人,会任凭自己母后对娘家外甥宠爱无比,有时候甚至僭越到了他自己的头上。
好男风便意味着不会留下子嗣,再是宠幸,也就这一辈子的富贵,不会有娘家势大的风险。如今他专权之后更是如此。这个时候对这小侯爷宽容一些,权当哄哄自己的母后,睁一只眼闭一只眼还能博得个孝名。
风吟天以往从没有将自己的注意力放在这位不学无术还性子不好的小侯爷身上。
乍一听到那些传闻的时候,还不觉得有什么。可细想想,只觉得传闻中的有些事情,和如今的情势联系起来,多少有些蹊跷。
只可惜除了传闻中的不学无术、喜好男风以及性子不好,自己对这位小侯爷的认知实在有限。
可如今须得赶在到下一个城门之前攀上这位小侯爷,只能找机会搏上一搏了。
……
赵岚清的马车走得并不快。
别人赴任讲究一个诚惶诚恐地不辱皇恩,他一肚子怨气,早早在出城门的时候就开始摆烂,直接在那游山玩水了。
结果是都快到晚上了,他们也没有到达一个能够落脚的镇子。
赵山倒也不急,知道自己的主子吊儿郎当惯了,又不是什么要紧的事情。索性直接择了一处地方安营歇息。
暮色苍茫,秋日淡淡的日光逐渐消失在黛色的天际。月影不知什么时候早早攀上了东天。
他们停下的地方是一个空旷的溪边,那被月光照耀的淡银色溪水清暄暄地从一片竹林中流过。
远处竹林悠悠,被风一扬,在月影下摇曳婆娑。映照着底下的溪水,远远看去,像是一处夺魄生光的清幽秘境。
赵岚清贪玩,他撩开马车帘的时候,只一眼便看到了那里,欢快地蹦了下来,屏退了不少的随从,只招徕了自己的贴身小厮,两个人颇有兴致地朝着那不远处的小溪而去。
月色皎洁,林里竹叶荡荡,沿着弯曲的溪流往上,隐隐有多人的喧哗之声。
这里离京城不是太远,不算是人迹罕至,有人闲的没事在这里聚集倒也不算稀奇。
赵岚清巴着眼睛往那里看去,听到自己的小厮小七说那里有个草庐,里边有读书人在那秉烛夜游,临溪赋诗,立马失去了前去凑热闹的兴致。
脚步一拐,朝着并没有多少人的下游而去。因着被赵山教导着要不漏锋芒,他一直好好保持着自己不好好学习的底色,游手好闲的事情可以干,和别人拼诗斗文的事情,赵岚清素来不会参与!
没有想到,过了竹林之后却是一片松林。溪水流到这里已经失去了力道,不少裸露的石头被洗刷得宛如镜子一样,映照着天边的月色。
赵岚清觉得这里幽静,招呼着小七和他在溪边玩水。星子宛如棋子一般散布在天边,月光下,隐隐飘动着的云像是上好的薄纱帷帐,偶尔将那些许星子隐在云层里好看极了。
赵岚清倚着溪石,仰躺在溪边的草地上,惬意地望着天,只等着他们安营扎寨好,喊自己回去用膳。
不知道什么时候,这竹林中走来了一个散着头发的年轻人。着了一件宽大的白色深衣,光着脚行走在这溪水下的乱石中,看着丰神俊朗,宛如林下挺拔的松。
赵岚清望着他的装束一愣。明显的读书人的装束,只是大望朝尊礼重仪,甚少会有读书人这样披头散发,不穿鞋地在外走。
除非这人和自己一样喜好男风。这一习惯来自于先皇时候的一位贵族子弟,此人喜好男风,却被族中长辈逼着去娶一位门当户对的小姐。那位公子不愿意欺骗这位小姐,又害怕自己的一味退婚被人视为羞辱,断了这位小姐其他姻缘。索性在去小姐府上的时候,散下头发委实相告。
这位没有留下名姓的公子虽不知道结果如何,倒是为和他志同道合的人留下了散着头发的风尚。
不怎么喜欢读书的赵岚清知道这一风尚,是因为他自己也“喜好”男风。不仅“喜好”,而且还因为该死的风成州,闹得满城皆知。
只因为在他姑母,也就是风成州的母后想要为自己娶妻的时候,自己坦然说了句不喜欢女人!
当然,被那个该死的人,故意隐去了后半句话!
他明明和自己的姑母说,“自己年纪还小,尚不知人间风月,男人也不喜欢!”
不过已经不重要了,反正在那人故意的羞辱下,雍英侯家的小侯爷已经是个别人口中的铁到不能再铁的死断袖了!
注定没有哪家的高门贵女会嫁给自己。
虽然赵岚清自己也不在意就是了。
赵岚清直瞥了一眼便不再看他了,只咕哝着这位喜好男风的仁兄,看着身形倒是挺好看的。
月光明朗,溪水倒影着清辉,波光粼粼有些刺眼。
赵岚清发了会儿呆,眼看着那男人并没有发现自己,即将走到自己跟前。他倒没什么反应,估摸着时间差不多了,便准备穿上鞋袜回去。
只是刚想转身,便察觉到自己摸到了一根凉凉的带着些许粘腻的棍子。
身体倒是比脑子快,赵岚清下意识地就将手里的东西掸开。月光下,只见到一只不小的蛇被自己抛开。
伴随着自己汗毛竖起,下意识的惊叫,那条蛇被直直扔在了那男人的身上。
好巧不巧,在赵岚清跌倒在溪水里的时候,他看到那条蛇泛着冷光的獠牙,狠狠嵌入在那男人有力的手腕上。
然后被男人同样闷哼着甩开,随即那散着头发的男人踉跄着摔倒在了地上。
不远处的小七听到了赵岚清的惊叫声,忙闻声过来,树林周边的暗影同样闻声而动。
赵岚清知道是赵山安排的隐在暗处保护自己的侍从,忙喊到一声无事。那起伏着的暗影们才又无声地退去。
风吟天将旁边的异动看在眼里,在昏晦的光影下闷哼出声。似乎忍着痛吸着气问赵岚清道:“这位小友,你刚才扔的什么?”
清越的声音,带着受伤后的低沉,有如溪水击石一般好听。那略微上扬的尾音,在颤抖着的声线中,多少带着些微的隐秘勾引。
只是听在赵岚清的耳朵里,却是让他虎躯一震!以为是来找他麻烦的,边被小七拉着起来,面不改色地道:“没什么……,我也没看清。”
风吟天:“……”
“好像……,是一条蛇吧?”风吟天的声音有些气若游丝,临时安排的难免有些仓促,可他还是不敢找一条毒蛇,生怕自己计划失败,在这里毒发身亡。
只是,被蛇咬伤还是实打实的,如今听着赵岚清的语气,他多少没有底。只能继续半躺着装柔弱。
“啊……是一条蛇啊。”赵岚清听他这么说了,心里一慌,心道到底还是讹上我了。只能慌忙地穿上自己的鞋子,装作殷勤问道:“那……公子您无事吧?”
“若是无事……,我……”
“被咬了一口……,不知道有没有毒。”风吟天赶在赵岚清把话之前,努力道:“不知道有没有毒……”
“哦……”赵岚清知道自己躲不开了,只能扶着小七的手靠近道:“我带的有大夫,不若召他来看看吧。”
他刚说完,周边便又是人影一晃。
风吟天和赵岚清都知道是暗卫去营地请大夫去了。
大夫很快就来了,随行的人带了好几个灯笼,将周围照得亮堂。那大夫仔细看了看他手腕上的伤势,便回道:“运气好,不是什么毒蛇……”
“我给公子止了血,不久便会无事了。”
“倒不知道侯……,小公子还有什么吩咐?”大夫恭敬地跟赵岚清道。
赵岚清全程没有望风吟天,只在一旁伺候着换了干净的鞋袜,听到大夫说这个男人没有什么了才松了口气。出门在外,能少一事便少一事,要是眼前这个人真的被毒蛇咬了,自己不得不负责让赵山安置他,那赵山非得数落自己一顿不可。
赵岚清半分没有意识到,眼前的一切是一场完全为自己量身打造的勾引。他只因为自己可以免于被数落而高兴。于是欢快道:“没什么吩咐了,既然无事的话,公子你保重。我们这就走了。”
如释重负的语气,让风吟天的心里一沉,知道自己的计划怕是失败了。
这位传闻中脾气不好,会欺男霸女,喜好男风的小侯爷并不是个见色起意的好色之徒。
否则,知道自己是“同好中人”,这个时候,最起码会前来看看自己的脸。风吟天对自己的脸倒是颇为自信,他母妃能以一个卑微宫女的身份承恩,便是因为那张夺魄生姿的面容。
虽然自己向来以以色侍人为耻,可自己如今已经穷途末路了,关键时候,真的让赵岚清看都不看自己地简单离开,可就一点机会都没有了。没有梧州的支持,他迟早被风成州找到,落入和三皇子一样的下场。
风吟天想到这里狠了狠心,望着赵岚清势要离去的身影,伸手拉住了他的衣袖。
在身边侍从“大胆”的喊声里,风吟天主动扬起了自己的脸,深邃的眼眸望着赵岚清,轻轻道:“公子看着尊贵非常,想不是寻常身份。”
“若是可以,不若赠我些许的钱财吧?”风吟天眼中倒映着赵岚清那好似含露一样的面容,只却一顿。下一刻,生生掩住自己眼中的惊艳,在灯笼的柔和辉光下,小声央求道:“一介书生,千里迢迢从梧州前来赶考。可惜名落孙山,用尽了盘缠才留滞在此。”
“如今受了伤,更是手无缚鸡之力,不知道该如何是好了。”
“啊……”赵岚清衣角被人抓住,这才扫了他一眼。只是还没看清楚,便被他的话转移了注意力。想了想自己让人家被咬了,给点钱雪中送炭好似也没错。
便吩咐小七,将身上带来的钱袋都给他。
这才重新低下头去,笑道:“这点小事,自然可以。公子的伤,不妨事的。祝公子……”
只是还没说完,待到看清了风吟天的脸,骤然一愣。
那双灿若星辰的眸子微微睁大,愣了又愣后才不可思议地眨了眨眼。
只是,眼前的人没有变。还是一张让人忘不了的过分的俊美容颜。
尤其是,这张脸,自己还见过!只见了一面,便深深印在了自己的脑子里!
七皇子风吟天!那个和自己的母妃一起,被扔在冷宫中不见天日的,学习贼好的小可怜!
他不该正被自己睚眦必报还极其小心眼的表哥清算嘛?怎么会出现在这里,还和自己偶遇?
等等,他说他要去哪里?
赵岚清虎躯一震,一下子就意识到了什么。
赶忙就抬起了头,不敢让人发现自己的异样。
好歹是浸淫在那权谋斗争中的人,没吃过猪肉也看过猪跑。不过须臾他便想通了其中的关窍。知道风吟天这是故意来勾引自己的!去往梧州的路漫漫,他这等身份,肯定会被暗中处理!搭自己的车,便不怕被人查了!
只是……,自己救他事小,要是暴露了,被风成州拿捏到了错处,难免吃不了兜着走!
赵岚清想了想,终于又低下了头去,一副不认识他的样子,一脸兴味地弯腰勾起了风吟天的下巴,拧着眉毛学着自己看过的浪荡登徒子那样,坏笑道:“没想到,这位公子你还挺好看的。”
“你说你要去梧州?咱们正好顺路。要不您也别要钱财了。”
“我送您回去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