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脸上摸着黑灰混着泥,看起来脏污不堪,只有一双眼睛还是干净清澈的,明艳亮丽得吓人。
她睥睨着剩下的几个士兵,下巴抬起。
“不敢?那还不快滚?”
军队规模大了,里面难免会出有败类。
但军规不是开玩笑的,要是让人知道他们做了什么,就不是被打一顿这么简单了。
几个士兵原本只是想趁机爽爽,并不想把事情闹大,不然也不会一路跟到隐蔽处才敢动手,一看她这么扎手,顿时一哄而散。
他们这一走,现场只剩下了她和站在拐角后方的景无阑。
景无阑见事情解决了,正想离开,转身的瞬间,背后传来破风声。
回头一看,一只脚直朝着他的脸踢来。
小姑娘不知道什么时候发现了他,也不分青红皂白,捞起袖子就是干,嘴里还冷笑道:“还有个不信邪的,自己不走是吧,我送你滚!”
她为了躲人,不常出营帐,没能认出这就是皇帝陛下,也没想到,就是这一脚,改变了自己一辈子的命运。
“……我父亲就这样认识了我母亲。”
紫藤萝花架下,日光影影绰绰映在石桌上,细碎的光尘漂浮在空气中。
“听起来,令堂很有性格€€€€”
景佑望着透亮的茶水出神,半晌才回过神:“我父亲说,我的性格长相都很像我母亲。”
“但其实我对她的了解也不多,她在我出生的时候就去世了……”
淮裴微微皱起眉。
“当年我母亲难产,我父亲在病房外面声嘶力竭喊医生弄死我,被我母亲骂的狗血淋头,然后他们夫妻就一起威胁医生€€€€医生估计很想骂人。”
又不是医疗技术落后的远古时期,生个孩子都要冒着生命危险,一旦难产,不是保大就是保小。
但这两口子属实不讲道理,景帝不敢骂老婆,冲着无辜的医生劈头盖脸就是一顿怒骂。
医生满心脏话,全靠着丰厚的奖金和景帝身后那些士兵手里握着的枪忍了下去,只敢心里偷偷吐槽€€€€
就不能用发展的眼光看待问题吗,威胁医生有什么用,要用科学来解决困难啊。
“最后是剖腹产生的,我出生之后,我父亲也意识过来自己犯傻了,正抱着我道歉呢,我母亲突发羊水栓塞,没一会儿就没了……”
淮裴眼中闪过什么,他嘴唇动了动,还是没说话,景佑却混不在意,低头拉着他的手比大小。
“我父亲一开始以为元帅是她亲哥哥,冲元帅喊了好几年的大舅子,元帅也不敢纠正他,毕竟是占皇帝的便宜。”
“后来他还是知道了,人家压根不是什么兄妹,而是青梅竹马,他就跟醋罐子打翻了一样。”
“€€€€又想起自己这些年冲元帅叫的哥,气得不行,跟个幼稚鬼一样,偷偷养鸟内涵元帅,因为这事,他还被我母亲抽了一顿,一度见了元帅就偷偷拿眼睛去瞪人家。”
“元帅忍了他一段时间,最后还是没忍住,两人你来我往,互相阴阳怪气了好几年€€€€”
“一个说没有血缘关系就是陌生人,某些人自己有老婆就离别人的老婆远一点,要保持正常的社交距离。”
“另一个说我从小养到大的妹妹,你就这么给我抢了,你还让我保持距离,你是个人吗?”
“我父亲被母亲收拾之后,就去买鸟,然后给这些鸟取名叫鸫狗一号,鸫狗二号……然后又被我母亲抽了一顿,后来……母亲不在了,他就这么养着这些鸟,乌鸫年龄不长,老死一只就再买一只,也不知道哪些是当年的,哪些是后来的。”
结果……一批鸟送走了两个故人。
景佑笑起来,把手盖在淮裴手上,举着两人的手宣布,“看,我手比你长!”
淮裴看着他把把掌心压在自己手背上,硬生生让自己的手指长出一截。
他反手把那只微凉的手握在手心里,连五指都拢的严严实实。
“嗯,你赢了,所以今晚吃什么你决定。”
景佑跨进门的时候,景帝正戴着老花镜看书。
“父亲。”景佑在门口站定,叫了他一声。
景帝扶着眼镜抬起头。
景佑这才发现他戴的眼镜居然还是金丝边的,坠着俩金链子,看起来格外的斯文败类。
景帝咳了一声:“干嘛?”
“我来跟您讨论一件事。”
景帝安详地说:“不用讨论,你自己做决定就好了,不用来过问我的意见,爸爸相信你,好了天色不早了,你辛苦一天了,早点去休息吧,等你没事了再来看我……”
“……我是说我的终生大事。”
景帝放下眼镜,面不改色:“我突然发现这个天也不是很晚,我们还是来好好讨论讨论吧,这件事情可是大事,不能马虎,我觉得我们可以先讨论个三五年什么的。”
三五年……
景佑的表情难以言喻:“父亲,我又不是结了婚就搬出去不在这住了,没必要吧。”
“不行,路遥见马力,日久见人心,不考察个三五年,怎么能看出他的真实人品?万一他是个披着羊皮的中山狼怎么办?等到婚后就家暴你,冷落你,出轨生私生子,你后悔都来不及。”
景帝说什么都不干。
他娶别人家妹妹的时候,他倒是高兴的很,呲着个大牙笑的见牙不见眼。
当初元帅不放心他的人品,觉得当皇帝的必然花心,将来三宫六院七十二妃,他妹妹不就是活受罪吗?景帝还不以为然,觉得他管的太多。
等到自己嫁儿子,他才知道这里面的心酸。
何况这还不是嫁出去。
唉,他老婆真是不容易,再看会儿当年两人写的恋爱日记思念一会儿老婆。
景帝正要低下头,继续看他的日记本,景佑走到他身边,强行抽走了他手里的书€€€€
“……父亲,您真的担心太多了,他要是敢这样做……”
景佑刚想说他命都捏在我手里,还敢出轨,就不怕血染当场吗?脑海里突然闪现那天淮裴听到辜德说自己身上有芯片的时候,伸手摸自己胸口的动作。
还有淮裴听到他让他出去,连一句重话都不敢说,从他寝宫里离开的背影。
他那时只是觉得难以理解。
淮裴怎么就能这么不像一个alpha,别说占有欲,和alpha的强势,就连想要的东西都没有,从来不和他提任何要求,也不关注除了他以外的任何东西。
乖的不可思议……
景佑忽然意识到,从淮裴来到帝国之后,其实一直处于如履薄冰的状态。
他能维系现在生活的唯一的依据,就是他的宠爱和信任。
一旦他变了心,淮裴就随时处在一个极度危险的状态,一言一行都可能招来灭顶之灾。
那根本就不是他说几句甜言蜜语就能抹去的沟壑,而是横在两人之间的,从一开始就不对等的关系。
就像元帅担心他母亲一样。
但淮裴没有兄弟姐妹,甚至连他为之付出一生的国家都放弃了他。
他只有自己一个人,在这皇宫里如临深渊。
甚至被迫收起了自己的天性。
景佑的视线忽然落在自己手里的日记本上:
“十月十二日,晴,今天和老婆贴贴了,老婆好可爱,老婆圆滚滚的肚子也好可爱,老婆说里面是我们的宝贝,宝贝亲亲~”
宝贝本人:“……”
所以,你是怎么好意思骂我的?
“他要是敢这样做,你要怎样,说下去啊?你别告诉我,你连说都不舍得说?”
景帝被儿子抢了日记本,又听他这么说,气得吹胡子,就差把你怎么这么不争气写在脑门上了。
“这倒不是,我不说,是因为这个前提就不会实现,但他要是真敢出轨,”景佑说,“那皇宫内就会复辟一个新的职位€€€€”
淮裴一步跨进门,恰好听到景佑背对着他,冷冷地说:“阉了他,让他去做大内总管。”
淮裴:“????”
你们父子俩一天天的聊什么呢?
景佑背对着他没看到,景帝倒是看到他了,隔空投来凌厉的一瞥,盯着他缓缓点头:
“好主意。”
淮裴盯着自己跨进门的左脚,默默又收了回来,退了出去。
晚上景佑回到寝殿的时候,淮裴已经洗漱完了,正坐在床边百无聊赖地翻着一本书。
景佑把一个盒子放在他旁边。
淮裴有些意外:“送我的?”
“嗯,打开看看。”景佑把外套脱了挂在一边。
淮裴拆开盒子,看清里面的东西之后,沉默了三秒钟,抬头确认道:“真是是送给我的,不是……”
“不是给阿诺的。”
淮裴看着盒子里的黑色项圈,陷入了沉思。
景佑从他手里拿过盒子,示意他抬起头,“抬头,别动。”
他把漆黑的项圈围在青年修长的脖颈上,滑动皮质项圈外带着金属扣调节长度,完了放下手,站在一边欣赏自己的作品。
淮裴有些不自在地动了动,垂在脑后的雪白发丝散落下来,半遮半掩着项圈,反而更加明显。
淮裴完全不知道自己看起来成了什么模样,雪发下,浅金色的眸子一瞬不瞬地看着他。
景佑赞叹不已。
青年容貌清冷€€丽,宛如传说中的神€€,却被戴上了象征束缚的项圈,散开的衣襟里露出几道暧昧的指甲划痕,神明跌落神坛的冲击让人难以自控。
淮裴缓缓开口:“……所以。”
景佑好整以暇地看着他。
“你们下午到底讨论了什么?”
为什么又是大内总管,又是……这个。
景佑真的不是在报复他昨天把酒倒在他锁骨里的行为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