顾栖一看到对方就会想到自己,一想到自己便忍不住多一些怜爱。
“来吧,先挤一挤的。”顾栖想,要是自己短时间没有办法回去,大概只能先在这里生活了,而眼前的少年暴君,也是顾栖行动不便时唯一能依靠的助力。
至少如今看起来,对方只是个生活艰难的孩子。
“好。”亚撒咧了咧嘴,露出一个有些鲜活劲儿的笑容,只是勾起的嘴角略显僵硬。
维丹王宫在寒冷的冬夜下依旧繁华,建筑的最顶端亮着彻夜不息的灯。那些飘在冷空气中潮湿的香气氤氲着,即便是到了深夜,一向奢靡、放纵,沉迷取乐、不理政务的君主也不会这么早歇下,那盛大的酒宴举办在冰天雪地之下,衣料单薄的舞者踏冰而动,细密的铃声回荡,让这座华丽的王宫中多了几分靡靡的生气。
但这仅仅是上位者娱乐,他们在暖融融的制热装置前欣赏着雪景,高谈阔论着凛冬的美好与瑰丽,却丝毫不识人间真正的情态;而对于同样生活在冰雪之下的亚撒来说,每一个冬日的夜晚都格外难熬,但今天他却在自己的“冬日礼物”身上获得了温暖。
顾栖不习惯与人同床而眠,于是临睡前前问少年借了一件干净的衣服穿上,那衣服袖口短、衣摆长,倒是正好遮住了顾栖尾部的那道猩红。
床不大,青年与少年的身形几乎是手臂贴着手臂,环境很不好,但现在确实没有什么能嫌弃的。顾栖微微侧身,轻声道了一句“晚安”便闭着眼睛酝酿睡意,而头一次被这般问候的少年呆了呆,眼底闪过一丝细碎的光,也有样学样回应了去。
“晚安。”我亩€€绽裎铩
夜色沉沉,经历了穿越时空一事的顾栖身子累得厉害,那跨越过时间的后遗症不曾褪去,待他闭了双眸困倦便如泉水一般涌了出来,排山倒海,几乎不用多酝酿几息,他就已经平缓了呼吸彻底入睡。
白雪皑皑,听着那道沉沉的呼吸声同时心中又倒数了几秒的亚撒悄无声息地睁开眼。
整个室内昏暗一片,只有窗外纯白积雪反射出的微弱光线,但那几乎可以忽略不计。
蜜色皮肤的少年有着一双格外亮的眼睛,比起下午时在顾栖面前的迟钝、赤诚,此刻才显露出了少年暴君才有的模样。
并非是算计,而是一种深沉的思考,从看到自己的冬日礼物苏醒的那一刻开始,亚撒便在审视着对方。询问名字、自嘲称呼、坦言地点与时间……
亚撒不傻,他在维丹王宫中度过的几千个日日夜夜足够自己也长出几百个心眼,比起自己的肮脏、低劣,这位出现地莫名其妙的黑发青年倒是干干净净地很好懂,纵使有些警惕心在,但只要自己一示弱就能得到怜惜,这人……骨子里是很善良的。
少年在黑夜中慢吞吞地眨了眨眼,侧身向着另一边的暖源靠了靠,隐约有种淡淡的香,不知道是什么味道,亚撒认不得、也没机会认得,但此刻他知道自己终于不再是一个人熬着寒冬了。
他的冬日礼物,来得正好。
€€€€如果只属于我的话,那我会养着你的。
少年时的黄金暴君无声地在心里许下了属于孩子的幼稚诺言,他敛下眼底的神色,又恢复了原本的迟钝与浅浅的希冀,就像是等待主人回家的小狗,安静而无害。
但只有亚撒自己知道,这是他故意营造的假象。
第29章 他贪婪而自私
寒冬凛冽, 他收到了最好的礼物。
*
顾栖醒来的时候狭窄的床上只剩下他一个人了。
揉着终于清醒的脑子,一抬头就看到了放在床边椅子上的水盆、毛巾, 他心中暗道少年的体贴, 在收拾好自己后便慢吞吞地搭着尾巴、悬在床沿,将视线落在了窗外€€€€
一夜的寒风中夹杂着落雪,昨日好不容易轻薄了几分的积雪再一次变得厚重, 此刻正被勤快的少年清扫着。只穿着一身单衣的少年手里抱着几乎有半个自己那么高的扫帚清理着堆积的白雪, 那握着木杆的手臂冻得通红,指尖发紫, 高高吊起的裤脚下露着半截脚踝,连血管都泛着€€人的青紫。
顾栖皱眉,室内还有墙壁挡风遮寒, 但到了院子里却什么遮蔽物都没有,气温寒凉, 对于一个还不曾彻底分化的少年来说简直就是折磨。
小孩不能这样养的。
“亚撒。”他张嘴喊道。
屋外埋头打扫的少年一顿, 有些迷茫地抬头, 回眸正好对上了屋内青年的视线。
亚撒露出一个很淡的笑容,招了招手, 便准备继续低头打扫, 却不想脚还没迈动一下,就再一次被那道清亮、好听的声音叫住了, 这一次对方让他过来。
黑发青年的声音落在耳朵里很舒服,像是潺潺的流水,温暖轻和,不含有任何的恶意与嘲弄。
拍了拍身上细碎的冰碴子, 亚撒放好了扫帚、抖去一身寒意才进了门。
他有些不知所措地扣了扣冻僵的手指, 小声问道:“你饿了吗?”像是懵懵懂懂的小狗, 只知道叼着自己仅有的破布垫子去讨好偶遇的路人。
顾栖摇头,他伸手悬在半空中,“把你的手给我看看。”
亚撒握着拳头的手指紧了紧,结着冰碴子的深红色短发乱糟糟地炸在头上,他看了看青年伸在前的手掌€€€€苍白、修长,像是雨水后刚刚冒头的笋芽尖,指腹微红,甲型圆润,怎么看都能夸出一声“漂亮”。
可亚撒又看了看自己的手,这只迟疑了片刻才递过去的手没有同龄人的细嫩,蜜色的皮肤上因为寒冷而泛着青,脉络清晰、骨节明显,手背、指尖上落着几个格外明显的冻疮,皲裂的纹理细碎蔓延€€€€这不像是一个孩子的手,而像是一块饱经风霜的干树皮。
亚撒有些自卑地想抽回去,毕竟自己的这双手和青年的放在一起简直就是丢人。
“别动!”
一声不轻不重的呵斥叫停了亚撒刚使了劲儿的手肘,他僵硬着手臂,按耐住了自己心中的想法。
顾栖低头看了会儿。他掌心的手格外冷,像是一块冰,青年的视线透过挂起半截的袖口看到了少年掩藏在手臂内侧的青紫伤痕,新新旧旧,相互覆盖。“你身上的伤……”
“这里的人打的……”
历史中关于黄金暴君记载最多的都是他继位之后如何大刀阔斧地整改帝国、扩充疆域,但对于其年幼时的描述却少之又少,就像是被刻意抹除了一般,充满了令人好奇的神秘色彩。甚至有不少人认为曾流落在外的少年暴君或许遇见过什么稀世传说中才有的机遇,这才造就了未来的一身本领。
而顾栖也曾幻想过那些传说故事,但现在他所见的却是只一个常受欺凌的小可怜。
“这么冷的天,不休息休息吗?”顾栖没有问伤因何而来,在这种环境下,多多少少他都能猜到一点。
蜜色皮肤的少年有些不好意思地抿了抿嘴角,小声道:“下了雪,不清理会不好走的。”
闻言,顾栖又看了看小屋内堪称凄凉的环境。
青年漂亮的眉头皱了皱,还不等他想出什么,就听面前的少年急匆匆道:“你、你别走好吗?我一会儿会打扫干净的,然后出门找吃的,昨天的茶点你不喜欢吗?那我再去看看别的……”
轻轻的叹息从顾栖口中溢出,反手握着他的少年身型一僵,就像是见了猎人的野兔,颇有种无力逃窜的胆战心惊,那双赤金色的眼瞳中满满的是惊惶,就好像前一夜的相处让顾栖已经成了少年的全部依靠。
可怜又无助。
这样的依赖来得好像毫无缘由,可顾栖却又意外地能理解€€€€如果当时,在他孤身一人流浪于荒原之星的时候,大抵也会把好不容易抓到的光当作是最后的救命稻草吧……
顾栖摇头,他指了指自己担在床沿边的肉粉色尾巴,“我现在这个样子能走哪儿?”
是带着笑意的反问,这令亚撒放心了很多,等他反应过来,才发现自己一着急竟然把青年的手背抓得印出了红痕。他结结巴巴道:“抱、抱歉……”
“没事。”顾栖道:“我只是想说你不用着急,目前我可能都需要在你这里借住一段时间,这会麻烦到你,不过我也会尽可能地提供一些帮助,或者别的什么……”
他耐心地给对方解释着,却不想少年听了半天只信誓旦旦道:“不麻烦的!我可以养你!给后厨的仆人帮工可以换面包!”
被这发言弄得有些惊讶的顾栖轻笑了一声,“倒也还不需要你养我。”
他伸长手臂,从床尾把昨天晒了许久还有些潮的女仆装勾了过来。当初进罗辛哈白塔之前,银河还在他的口袋里塞了几枚金币,也不知道这场穿越时空的旅行有没有把金币也一起带回来。
好在,穿越时空的奇遇并不会吞吃他的金子。
几枚金币交叠着铺在顾栖的手里,他递给亚撒,轻声道:“这些或许可以帮助到你。”
蒙玛帝国第七任君主暗影大帝在位期间,所有的货币上统一只在正面印了一朵蔷薇花,边缘刻了一串极小的、代表着年份的数字,简洁明了,不像其他前任君主会习惯于在金币上刻着自己的大头照片。
因此即便穿越到数千年前,磨掉了年份数字的金币和某些贵族家里喜欢收藏的纪念币没有什么区别,照样可以实现它的用处。
少年眼底闪过惊讶,他虽然生活在繁华之下,但却是被繁华遗忘的角落,即使无数次见过王室贵族头戴金冠、手带宝石,眼下却是第一次这般近距离地接触到纯金的货币。
他小心翼翼地用指腹摸了摸,又很快收回,踌躇道:“给我?”
“嗯。”顾栖倒是没隐瞒,他看了看金币边缘极小的数字符号,道:
“把这些金币边缘的花纹都磨掉,然后拿给王宫中的仆人做交换,一枚金币的价值足够换来将近大半年的食物和几件冬天穿的外套,或者你还有什么别的都需求,都可以用它来交换。记住,如果他们想要钱,就必须先满足你的需求,在得到想要的东西之前,不要轻易地将金币交出去。”
顾栖拉过少年的手,将掌心的金币全部都放了上去,“这里一共是十枚,足够撑过这个冬天……甚至是下个、下下个冬天……你可以今天先试一试去和他们交换。”
顾栖记得很清楚,那位黄金暴君是1800年出生,而今1812年,未来叱咤风云的君主才刚满十二岁不久,很有可能被王宫中一些不安好心的仆人欺骗,因此他又叮嘱道:
“找其他仆人交换的时候要避开人,尽量在没人的地方,如果对方讨价还价,咱们现在稍微吃点儿亏也行,主要是保证自己的安全。”顾栖意有所指,“身上那么多伤口,不好看的。”
他显然忘记了,能够在这样恶劣环境下生活的孩子,又怎么可能真的那么懵懂无害呢?
但亚撒却一如顾栖所想,他眼底带着浅浅的惊叹,昨天还存在的可能扎人的刺儿早就消失地一根不剩,只小心地握住了青年交给他的金币,脑海中回忆着对方的话,点头,“我记住了。”
顿了顿,他又补充道:“会保护好自己的。”
“嗯。”
亚撒看了眼坐在他床上垂着肉粉色尾巴的青年,心底闪过一抹极快的怪异情绪,他小幅度扬起嘴角,“那你等我回来?”
小心的试探,像是怕被人抛弃的流浪狗。
“好。”
被安抚好的少年这次终于舍得露出一个大点儿的笑容了,或许是因为不常笑,以至于他的脸颊有些僵硬,只目光闪闪地瞧了顾栖一眼,就捂着手里的金币小跑了出去。
望着少年离开的背影,行动受限的顾栖无奈叹了口气,他摸了摸自己被衣摆盖住半截的肉粉色虫尾,有些不满地拍了拍,自言自语:“你可不能在关键的时候掉链子啊……”
现在这个情况,顾栖明显更加需要一双行动自如的腿。
圆润的尾巴尖翘了翘,顾栖握着胸口的玻璃瓶,内里的砂砾依旧闪烁着淡色的金光,令他能够在这陌生的时代多一些安慰。
此刻他所希望的,就是一切顺利。
另一边,刚刚从小院中蒙头跑出来的亚撒一步、两步,逐渐放缓了脚步。他站在一处阴影下,拇指与食指捏着圆圆的金币,对着光线,看到了印在边缘的数字。
“3000?”他扬了扬深红的眉头,比金币还灿烂的眼瞳里闪过深思,沉吟道:“是什么呢?代号?时间?密码?”
疑惑的种子埋在了亚撒的心里,他远远没有在顾栖面前所表现出来的那么憨傻,抬手捏着金币在粗糙的墙壁上使劲一划,原有的数字很快就变得模糊不清。亚撒将剩余的金币装在裤兜里,他脚步一转,熟门熟路地往维丹王宫的另一侧走。
王宫中的墙体以砖红色为主,亚撒熟练地绕过仆人成群的各个宫殿,从一条小路走到了王庭的后厨,才刚站在小门,就被懒洋洋坐在门口的仆人瞧见了。
这仆人身板高挑偏瘦、五官英俊,因为这任君主好美色,哪怕是王宫中的地位最低的奴仆都一个个有着不错的颜色。他笑了笑,脸上的嘲弄破坏了原有的美感,“小杂种又来要饭了?”
被辱骂的亚撒没有生气,只好脾气地勾着嘴唇,露出一个笑容,眼睛直勾勾地盯着仆人动都不动一下。
仆人本想恶狠狠地瞪回去,毕竟这只是一个不被陛下、王后承认的小杂种,他欺负这小杂种可是不止一两年了……在整个王宫中,来自最高阶级的恩宠就是保命符,因为陛下、王后的态度,这才造就了底下仆人们对于亚撒的怠慢与故意欺辱。
但今天,仆人却失算了。以往被瞪一眼就小心来干活的小杂种竟是立在原地不动,一双赤金色的眼瞳定定地瞧着仆人,浅色的虹膜在阳光下折射出诡异的光,让仆人青天白日之下想到了索命的恶魔。
仆人的神情僵了僵,他才不会承认自己竟然被一个小孩儿看得后背发麻。
他扔耸掷锏哪ú计€€宄宓刈吡斯€€ィ€€话淹谱琶燮ど倌曜苍诹死溆驳那奖谏稀F腿松焓指裢馕耆栊缘嘏牧伺难侨龅牟嗔常€€窈莺莸溃骸笆敲槐淮蚬宦穑俊
亚撒垂眸,“我看到了。”
仆人心头一跳,手指颤了颤,“你看到什么了?”他似乎有些心虚。
“你和国王陛下的新情人……”亚撒抬眼,对上了仆人暗藏心虚的褐色眼瞳,“不要怕,我只是想和你做个交易。”
仆人怎么也没想到一直以来被欺负的小杂种也能有拿捏他秘密的一天,明明他一直都那么小心翼翼……仆人压着嘴角,露出一个恶意的笑容,“你觉得你说出去了会有人相信?”
“大概是不会的。”
他能够看到这个“秘密”还要归功于顾栖,要不是因为昨日想为自己的“冬日礼物”找饱腹的食物,亚撒也没机会撞到这桩丑闻€€€€现任国王陛下的新宠情人竟然与在后厨偷懒的仆人互有私情。
亚撒摇头,很快补充的话就令仆人的脸上失去了笑容,“但我到底流着国王陛下的血,比起我,更危险的一定是你。毕竟,我听说那位情人已经有孕几个月了,如果你的存在被知道……”
他笑了笑,眼底浮现好奇,“你觉得国王陛下会不会在意他情人肚子中的孩子到底属于谁?”
“你想做什么交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