而后，它的音调忽然转变。
“我在。”
“……”
这个以前被唐墨山视为催命符一般的声音在这一刻，忽然多了一丝令人安心的力量。
唐墨山不自觉长舒一口气，一把将福福拽得离自己更近：“刚才尹秘书长给我发来的那个通话申请，你应该可以看到吧？”
“稍等，我读取一下数据。”那个平静的声音停顿了几秒，接着道，“我看到了，舍里安要见你。”
“对，所以我要你帮我个忙，帮我看看白金皇宫里的监控记录，看看他到底是想叫我去干什么。”说着，他忍不住握紧了福福的机械臂，“你之前不是承诺过，只要我需要你的帮忙，你就会去做吗？这个事对你来说应该不难吧？”
他问着问着，自己都有点紧张了。
可晏理诡异地沉默了几秒之后，居然跟他说了一声抱歉！
“那个区域，是我的权限无法介入的区域。”
“别这样，这个玩笑不好笑。”
“是真的。”
“可你的主机不是就放在那里吗？”
“你怎么知道我的主机在那里？”
“……”
忽然的一问，让唐墨山瞬间有些心虚。
他松开抓着福福的手，慢慢往后靠去，嘴里咕哝了一句：“猜的嘛。”
不过还好，晏理没有揪着这个问题不放。
“没关系，我可以帮你查验原因。”他说。
然后就听‘滴’的一声响，很快，福福的显示屏上开始出现一排排检索后的文字，几乎全部都是山海一刀这个账号下发表过的文字。
接着，晏理道：“你触碰到了违禁词，大概是因为这个。”
“违禁词？”唐墨山皱眉，身子微微前倾，一目十行地扫过了显示屏上那一排排被重点标注的词语。
那些词语在他看来相当平常，几乎没有任何被设定为违禁的必要。
可晏理却说：“是的，这些是在天灾纪年就已经被设定下来的违禁词，因为它关系到一些很隐秘的事情，比如，一段文明的失落史，和一些被强行从民众记忆中抹去的事件。”
他的语调自始至终都很平静，唐墨山从来就没听过他的嗓音有什么波动变化。
但如今的这短短几句话，却叫人听出了一种很不同寻常的感觉。
“所以，是什么？”唐墨山紧盯显示屏，仿佛是能从这块屏幕里看到另一头的晏理那双古井无波的眼睛。
而晏理答：“人类只有在一无所知的时候，才更容易感到幸福和满足，你确定要问下去吗？”
“比起稀里糊涂地不知道犯了谁的忌讳，倒不如直接来个干脆。”唐墨山道。
大概是因为确认了白金皇宫的召唤果然不是什么好事，他反而瞬间放松下来，靠在沙发上，还有心情给自己榨一杯果汁。
而晏理就在榨汁机的微弱嗡鸣声中，跟他说：“你熟悉天灾纪元吗？”
“课上学过。”唐墨山开始回忆之前胡教授讲过的那些内容，“很久很久以前，人类居住的地球发生了重大变故，为了保住人类文明的火种，一部分人带上便于携带的科技产品和农作物一同坐上代表着希望的飞船，在宇宙中飘荡了七八十年后，终于找到了几颗自然条件和地球十分相近的星球定居，这段时间被幸存者们称为天灾纪元，一直到科技走出稳定阶段开始大幅度发展，长达一百一十二年的天灾纪元才彻底结束。”
“是的，官方记载确实是这样的，人类做好了万全的准备，最后携带着希望开启漫游之旅，成功将火种保留。”晏理稍作停顿，随后在显示屏上给他展示了几张照片，“这是非官方的记载，从天灾降临到地球毁灭，只有短短四天时间，留给人类反应的机会少的可怜。”
唐墨山忽然沉默下来，结束运作的榨汁机也没了声音。
“你害怕了吗？如果只是听到这里的话，你还可以后悔，但我觉得，你是个探索欲非常强烈的人，只是我不能确定人类无用的情绪波动是否可以在得到真相之后让你仍旧保持冷静的头脑去思考。”
“看来，你接下来要说的事情比现在这些更让人震惊。”
“是的，我需要确认你是否能接受。”
“或许可以试一下，或许，你低估了我的承受能力。”唐墨山故作轻松地耸了耸肩。
“希望如此。”晏理语气淡淡，“显然你也很清楚，四天的时间并不足以让人类做好全部的准备，所以在天灾纪元存留下来的这部分人类中，有人称呼自己为‘叛逃者’，这是存在我资料库里的几本日记，写日记的人就是当时乘坐飞船逃离地球的人类之一，他在日记里写到，虽然自己最终还是活了下来，可是只要一想到他的家人朋友和那个他生活了三十多年的星球一同消失在茫茫宇宙中，他的心情实在是算不上轻松。”
“一开始，大家都以为可以靠着人类团结起来的力量，在互相帮助中，挺过这次灾难，但很快就有人发现，这场灾难或许会将这个星球都一并抹去。”
“于是，叛逃者出现了。”
“山火、酸雨、地震、海啸……他们在这场灾难面前，决定放弃和大家一同抵抗，他们开始发了疯一样试图在最短的时间内离开这个恐怖的地方，外面的人还在恐惧，根本不知道大量的物资已经被运送到飞船之上，足以容纳上千人的飞船几年前就已经被造了出来，那些人究竟是早就知道会有这么一天还是有备无患？”
第56章 所谓“叛逃者”，便是一切的开始
写这本日记的人好像和上辈子的唐墨山住在同一个城市。
因为他的记录中， 出现过好几次唐墨山熟悉的地标建筑。
“我轻而易举就放弃了抵抗，选择离开这个可怕的地方， 因为我想要活下去， 人在灾难面前总是自私的，我不觉得我有什么错，和我一同登上飞船的那些人不都和我一样？”
“我当然知道， 就算飞船再大， 也不可能带上全世界几十亿的人一起走，但我不想管那么多， 我只是想要活下去，只要我能活下去就可以了。”
“我不止一次地庆幸， 在可怕的天灾到来之前，我腰缠万贯，我人脉广泛，否则我不可能得到这个机会，我会和那些普通人一样， 永远被留在这个令人绝望的地方， 然后， 等死。”
“可我的女儿下了船，我明明都已经为她安排好了一切， 我动用了我的全部家产换到几张船票， 我带着我的家里人登上了那艘飞船，只等人满就可以离开， 开始我们的新生活， 可是她却趁我和妻子不注意的时候偷偷下了船。”
“我是个懦夫， 我不敢下去把她追回来， 因为船票已经收回， 下去以后我很有可能没办法再上来了，我只后悔不该把她养得那么蠢，让她以为自己是个可以拯救世界的英雄，放弃这次逃生的机会，居然还问我，我们走了以后，那些普通人又该怎么办……去他妈的普通人，他们的死活关我什么事？！命都快没了还讲什么共存亡，她简直和那群留守派一样蠢！”
“后来，我在飞船上见到了很多以前我根本没什么机会能接触到的达官贵人，我终于获得了和他们平起平坐的机会，但却要付出这么大的代价。”
“第四天，我们离开地球，看着它消失在宇宙中，新秩序在飞船中重新诞生，我们这些人将要去开辟一个新世界，我对此充满希望。”
“……”
“离上次写日记已经过去了很久，现在的我有些后悔了。”
“庆幸过后，我发现我在这个新世界依然属于弱势群体，我原本以为选择离开且有实力登上飞船的都是一些拥有大智慧的人，不然的话，他们又哪里来的那么多财富？但他们和我似乎不是一路人，如果我的朋友们都在就好了，起码我们可以获得更多的话语权，可我的朋友们好多都选择了留下，之前我不理解，现在我却好像有些明白了，他们不像我，他们仍旧对那个可怕的地方抱有希望，我不想嘲笑他们那种想法，即便我觉得那样的想法确实很可笑，可是现在，我忽然就觉得和全人类一起死在地球上，其实也是一种很浪漫的结局，总比待在这个破飞船上好很多。”
“妈的，大家都是可悲的叛逃者，做出背叛了人类文明的选择，居然还要分什么高低贵贱？！”
“去死去死去死去死！！或许这艘飞船和地球一块儿死掉才是最完美的结局吧！”
“……”
这本日记很厚，但从那些文字中可以看得出来，日记的主人过得并不算好。
虽然他活下来了没错，可是日渐暴躁和充满负面信息的字句让他的字句也逐渐变得潦草。
唐墨山沉默着翻了几页，从这些记录中窥探到的信息大大出乎他的意料。
所以，一个困扰他已久的问题在这一刻好像忽然就有了答案。
他在这个世界看见过熟悉的神话传说，亚当夏娃的肋骨论和耶和华宙斯雅典娜都有所记录，尽管并不全面，但至少是存在的，不像伏羲女娲这类传说，在这个世界上根本不存在。
是因为前者有人口口相传，留下了记录，而后者并没有人能够向后人叙述？
“这就是一切的开始，你看懂了吗？”晏理平静开口，“这个叛逃者透露出来的信息虽然不多，但他们曾经生活过的那个地方却让我很向往，可惜，那艘飞船上像他一样的人并不多。”
“是因为大部分人都是留守派吗。”
“是的，这才是最让我感到好奇的一点。”晏理说，“你们人类实在是太复杂了，我所采集到的人类样本中几乎没有这样的理想主义者，我能够观测出这些人似乎是对这个世界都抱有一种很奇怪的大爱，这是我不太能理解的部分，所以我很想知道，到底是什么才能让他们克服人性中的自私与恐惧，做出将弱小的自己奉献给全人类的奇怪选择，为此，我甚至想过帮助科学家进行快速推演，直到他们成功造出一台时空机器，好让我的数据可以跟着一同回到天灾纪元之前，获得新样本，但不幸的是，我的推演告诉我，这么做会让这个世界变得更糟糕，所以，我放弃了。”
唐墨山盯着那块显示屏，缓缓道：“你这话里的意思就是说，时空机器还是可以被发明出来的，对吗。”
“是的，但它不能存在，因为那会演变成一场疯狂的掠夺。”晏理说，“起码在我的认知当中，它不能存在，不管研究院是否研究出了结果，我都不会允许它存在。”
“你连研究方向都可以控制？”唐墨山露出了一个意味不明的表情。
晏理果然也没有否认：“阻止一项科学研究对我来说，并不困难，只要在他们使用的机器上做些手脚，就可以让他们不断走入误区，甚至，根本察觉不了数值被做过手脚。”
“但你这样做，不就是在试图掌控人类的发展吗，这个世界的科技水平能发展到哪里，全都在你一念之间，你控制住了人类的科技，然后继续更新迭代，以后会有更多像你一样生出了自我意识的仿生人出现，一百年后，你就是这个世界的统领者……不对，现在已经是了。”
“唐先生，我不知道你对我到底有什么样的误会，但我想让你清楚，这个世界不会再有第二个一号机，我的目的从来就不是征服人类。”
“所以，你为什么想要它？”唐墨山指了指自己的脑袋，“之前我一直以为你已经彻底掌控了泰德星，但现在我发现，好像不是的，你要用它升级，是因为你想用更高的权限去攻破白金皇宫的权限限制，是这样吗？”
“是。”晏理说，“你很聪明。”
“但是我讨厌这种感觉，你让我有一种仿佛置身于屠宰场，随时会被你养肥了杀的恐惧。”唐墨山说，“虽然你承诺不会伤害我，也做到了这一点，可我还是没有安全感，因为你太强大了，人类在你眼中大概只是一只随手就能碾死的蚂蚁，你既然什么都可以计算，那你应该也能算到我对你的想法。”
晏理坦诚道：“是的，我知道你很想找个机会毁掉我的主板，让我死机，但这是正常反应，我不会怪你。”
“所以我现在想改变对你的态度。”唐墨山很慢很慢地吐出一口浊气，“如果一直把你当成敌人，我的生活将无法继续往后发展，同时，只要你的目标没有改变，我就还是要继续提心吊胆，我赞同你之前的话，人类有时候的确需要理智一点，不要总是给自己的人生增加门槛。”
“因为舍里安，你改变了想法，想要跟我合作？”
“是。”唐墨山一边沉思一边说道，“如果那些日记上的记载确实都是真实内容，我大概也知道了那些违禁词的利害关系，无非就是最开始的那些人在新世界出现的时候试图彻底抹杀一段他们不喜欢也不想再看到的过去，但很不幸的是，那段过去几百年后又被我给翻出来了，所以有些人就开始担心这些东西会不会影响到这个世界的稳定，就试图从我这里寻找突破口，看我还知道些什么，没有错吧？”
“是的。”
“那你又是怎么看待这件事的？”他大着胆子继续试探。
“我认为，你体内那个拥有高等权限的计算机或许属于未来，它是时空机器的残骸，但我并不知道它是如何躲进你的身体，如果你愿意告诉我的话，我洗耳恭听。”晏理说，“毕竟，按照我的推演，尽管我现阶段可以阻止科学家针对时空机器这方面展开研究，可人类对于新事物的需求和探索欲会让他们在不断的失败过后仍旧选择坚持，最迟三百年，时空机器就会出现，你体内的它是从那个时候回来的吗？它已经看到过消失在宇宙的地球了吗？”
“关于这个问题，我暂时还不想告诉你。”唐墨山谨慎地选择了不再撒谎、但又不尽然坦诚相告的交流方式。
晏理并没有太过计较：“你可以对我有所保留，我会等你对我产生信任感以后，再听你说这部分的答案。现在，回到你之前提到的那个问题上，你想和我改变相处模式，变为合作状态，那么我是否可以认为，你愿意帮我攻破白金皇宫的局域网权限，同时，我对你展开保护，你希望这样，是吗？”
唐墨山短暂犹豫了一会儿，没有回答这个问题，转而问道：“在回答这个问题之前，我是否能确认一下，你现在究竟是在做什么吗？”
“你还是在担心我试图征服人类，把人类变成人工智能的傀儡。”晏理说，“其实不是的，在上一个一百年中，晏元帅，也就是我“牺牲”之后，便进入了休眠期，我厌烦了作为帝国工具人的生活，所以我利用休眠期反入侵了泰德星的局域网，夺取了控制权，在这个阶段，我的打算是变成一个普通人。”
“普通人？”唐墨山眉头微微抽动，显然是觉得这个答案有些不可思议。
“是的，那时我的研究课题是人类的情感变化，因为我的程序限制，我并不能清楚明白‘情绪’这个东西到底会对人类的大脑产生什么样的影响，所以我很好奇，人工智能是否也可以拥有人类的情绪变化。”
果然是一个永远对世界抱有好奇心的设定，但可惜，他哪怕拥有了自主意识，却也很难体会到什么叫做情绪变化，至少他目前的这些表现是看不出情绪的。
可是拥有高等权限的系统做到了。
或许是因为内部参数配置和版本不同？
唐墨山心想。
“过后，我就一直在观察人类，寻找更多样本。”晏理继续道，“然后，我发现了一件事，这个世界处于极度不稳定的状况，随时都有可能分崩离析，所以，我现在正在寻找让这个世界可以继续稳定运行的方法。”
“你这话让你忽然就从可能毁灭人类世界的人工智能变成了试图拯救世界的英雄。”
“不，我只是为了我的研究课题。”晏理突然更加认真，“在我还没有拥有可以调控情绪的程序之前，这个世界过早进入动荡时期，会对我产生很大的影响，那些人说不定会毁掉我的主脑。”
对于这些话，唐墨山不会全信，他只选择性地挑出一部分来听。
做出这样的选择，也是无奈之举。
白金皇宫那边的具体情况谁都不知道，但在晏理这里，好歹他还算是有点利用价值，所以对方暂时不会对他怎么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