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他有动作的那一瞬间,十六个纸扎人那双用笔画出来的漆黑眼睛,纷纷朝他的脚看过来,而在兰亭脚下,正是那双绣花鞋。
因为常年生病,兰亭从头到脚都没什么血色,他人好看,就连手脚都精致漂亮,白生生的皮肤被红色的绣花鞋一衬,差点能跟那些纸人的肤色比肩。
这绣花鞋明显有问题,兰亭直接无视,赤着脚就往地下踩,打算就这么走出去。
不过有人比他动作更快,早在兰亭有动作的那一瞬间,序之就率先半蹲下去,在青年的脚踩上地面的前一秒,他便伸手接住。
兰亭一顿,垂眸的时候,只看到剑灵低头时露出的高马尾。
青年的神色在那一瞬间变幻莫测,谁也不知道眨眼间他在想什么,只是最后兰亭伸手按在序之的肩上,轻描淡写说出两个字:“抱我。”
“是,主人。”
高大的男人以完全臣服的姿态半跪在地上,然后将他的主人拥入怀中。
这是青年第一次没有表现出排斥,并且主动允许他靠近,序之简单的脑子无法理解,胸腔中几乎要喷薄而出的情绪是为什么,只是呼吸略微急促,连带着耳根也开始发烫发红。
兰亭入夜之后一双眼睛和盲人无异,他没看到序之发红的耳根,坐上剑灵臂弯之后,就调整了一个舒适的位置,另一只手轻轻松松搭在对方肩上。
因为之前的那些学生都有梦游的症状,兰亭为了防止自己离魂之后,身体不由自主跟着走,便给自己下了个定身咒。
准备妥当之后,两人就在纸扎们的注视下,离魂进入喜轿。
就在两人进入喜轿的时候,周围的十六个纸扎人忽然嘴角上扬,露出诡异的微笑,整个画面看上去十分€€人。
轿子倒是挺宽敞,兰亭进去之后就从序之的臂弯上下来,没过一会儿轿子就被敲响,不等里面的人有所回应,前边闭合的帘子就被掀开,挤进来一张惊悚的脸。
“媒婆”把手里大红色的喜服往兰亭面前一放,道:“请新娘子换喜服。”
说完又拿出另外一件一模一样的,对序之重复:“请新娘子换喜服。”
回答它的,是兰亭笑眯眯地将喜服撕了个粉碎。
红色碎布混杂着黑色的阴气散落满地,像是一场不伦不类的烟花秀。
纸扎来回递了三次喜服,都被兰亭二话不说损坏,甚至为了杀鸡儆猴,兰亭直接出手召唤出一团火焰,将窗外的一个纸扎当场烧成了飞灰。
看着同伴在尖叫声中灰飞烟灭,“媒人”那浆糊做的脑袋终于稍微反应过来,僵持了十几分钟之后,出于畏惧它终于妥协。
“媒人”含恨退出轿子,尖细的声音在外边响起:“……起轿!”
随后整个轿子晃动了几下,纸扎分列两边,八人将轿子抬起,缓缓离开,朝目的地走去。
起轿后,分工明确的十几个纸扎也开始动作。
唢呐和镲的声音响彻天际,伴随着鼓点,奏出高昂而尖锐的音乐。
只是那调子并不欢快喜庆,反而冗长哀怨,叫人听了之后忍不住心中发毛。
“奏的是哀乐……倒是无愧冥婚的名号。”听着如怨如慕的音乐,兰亭适应得非常快,甚至还有闲心掀开窗帘看向外边。
纸扎的五官十分僵硬,其实是抬着轿子吹奏着乐器,脸上也是一成不变的诡异笑容。
除开奏乐的几个,两边还有丫鬟打扮的纸扎手中挎着篮子,里边装满了纸钱和元宝。
它们跟在轿子后边,每往前走一步,就从篮子里抓一把纸钱,朝空中抛洒出去。
轿子后面还有长长的队伍,纸扎一个个抬着箱子,即使没有打开,兰亭也能猜到里面装的都是什么。
不外乎是香蜡烛香火等,一系列死人用品,这就是冥婚的“聘礼”。
此刻正是半夜十二点,冥婚的迎亲队伍招摇过市走在大街上,街上还有三三两两的行人,只是他们个个阳火旺盛,这等阴物他们自然看不见。
偶尔一两个跟队伍擦肩而过,也只是停下来奇怪地摸了摸肩头。
“怎么突然有点冷……”
说完就一头雾水地离开,丝毫不知道自己刚刚撞上了什么东西。
远处有个醉醺醺的人慢慢走过来,酒精麻痹了他的神经,因此反应有些缓慢。
走了两步有点累了,就靠在一旁的路灯柱子上,迷迷糊糊间听到不知道哪里传来的音乐,就眯着眼睛四处看了看。
这时候迎亲的仪仗队逐渐靠近,丫鬟纸扎抛出的冥币洋洋洒洒地落下,那人下意识伸手去接,然后忍不住瞪大双眼。
在他的眼中,自己接到的并不是什么冥币,而是白花花的真钱!
“我操,这是走了什么狗屎运,走在路上都能捡钱?”
忍不住骂了两句,酒鬼醉醺醺地摇晃了两下,打眼一看,竟然满地都是钱!
“钱……都是钱!”
他心中无比震惊且惊喜,连忙看了一看,发现四下无人,于是疯了一般,抓起纸钱就往怀里塞。
轿子逐渐走远,兰亭在其中看到酒鬼的动作,随意打了个响指。
不远处的酒鬼只觉得手心莫名发烫,下一秒他捡起来的纸钱就开始燃烧,熊熊大火吓了他一跳,立马惊慌失措地把钱全部扔掉。
一阵风吹来,他酒也醒了大半,视线聚焦之后,眼前哪里还有什么现金,分明一片虚无,只剩空气。
“……难道是幻觉?”酒鬼拍了拍脑袋。
此刻远处有东西晃晃悠悠飘过来,他下意识伸手抓住,然后瞳孔骤然缩紧!
€€€€那被他抓在掌心的东西,赫然是一张纸钱!
“鬼、有鬼!”
“有鬼啊€€€€!”
酒鬼的脑子从来没有这么清醒过,他扔掉纸钱拔腿就跑,惊恐的尖叫声传出去很远。
这声音吵醒了街边居民区的住户,有人打开窗户破口大骂。
“酒疯子滚远点,大半夜的叫魂啊!”
“妈的,真是晦气,我呸!”
兰亭坐在轿子里,和序之一路晃晃悠悠,半个小时之后,才感觉到震动停止€€€€目的地到了。
紧接着前方的轿帘被掀开,露出“媒婆”僵硬的脸来,纸扎裂口从左耳蔓延到右耳,张口阴气十足。
“……请……新娘子下轿!”
这一次不用兰亭开口,序之率先下去,然后伸手将青年抱了下来。
面前的宅院看起来十分恢宏,从上到下数过来目测有十几层,只是被黑气笼罩着看起来像雾一样虚幻。
纸扎在前方带路,兰亭靠近之后才发现,这一整座宅院的质感都十分塑料,跟那些纸扎一样,大概也是活着的亲人给烧的供品。
冥婚的喜堂自然也和正常结婚不一样,兰亭一进去,就看到四面八方挂满的白绫,就连门窗上张贴的喜字,都是用白纸裁剪。
白色的灯笼中,烛火燃烧着散发出昏黄的光,“喜堂”内燃烧的喜烛也是白蜡。
这一整片地方的布置风格,哪里像喜庆的婚礼现场,分明是停放死人棺材的灵堂。
兰亭没有穿那一身喜服,同样也没有盖盖头,就这么堂而皇之地坐在序之臂弯上,脊背挺直姿态闲适,比起冥婚,倒更像是端坐在明堂上。
喜堂里的纸扎人更多,密密麻麻的,一眼望去全是惨白的死人脸,然而最该出现在这里的正主€€€€新郎,却不见踪迹。
兰亭自然是不在乎这些,但新郎迟迟不出现,四周的纸扎明显开始焦躁起来。
“……新郎……怎么还不来?”
“新郎呢……?”
“婚礼要……要开始了!”
“新郎……新郎为什么不出现?”
……
纸扎焦躁地窃窃私语,语气惊悚表情扭曲,兰亭看在眼中觉得甚是有趣。
他就这么事不关己地停在原地,看着“媒婆”脸上的表情越来越诡异,四周的阴气甚至都开始动荡不安起来。
兰亭反而主动开口,阴阳怪气:“还结不结婚了?”
他出声的那一刻,“媒婆”死于一般的眼睛猛然注视过来,不知过了多久,它才有反应。
尖细的声音仿佛尖锐的东西划过玻璃:“……拜堂结束……把新娘送入洞房……!”
它话音刚落,四周密密麻麻的纸扎人开始自发地朝中间围拢,数也数不清的恐怖脸庞聚集在一起,能把人生生吓晕过去。
在它们的驱赶下,兰亭让序之跟着“媒婆”走,最后被推入一间摆放着棺材的“喜房”中,大门关闭。
阴气很快覆盖了整个紧闭的大门,看样子这段时间内没法轻易打开。
兰亭的视线房间内转了一圈,最后落在中央的棺材上。
而棺材阴气冲天€€€€里边有一只厉鬼。
想来正是那个素未谋面的新郎。
兰亭直接略过房间中间的棺材,让序之把他放在了床上,随后气定神闲地等待对方按捺不住,率先出手。
根据之前的猜测来看,这新郎撸走了,不少活人女子做新娘,但这房间里阴气遍布,兰亭感受不到丝毫的生气,明显没有活人踪迹。
她们虽然躯体昏迷不醒,但却生命体征平稳,没有生命危险……所以那些新娘去了哪里?
兰亭观察四周的时候,棺材里那位也终于动了。
先是由内向外传来一阵细微的敲击声,里边的厉鬼似乎在叩响棺材板。
“咚咚咚……咚咚咚……”
紧接着,棺材里的厉鬼应该是察觉到了房间中,其他人的气息,于是开口说话。
“妈的……又来了。”
说话的是个年轻男人的声音,对方的语气听起来十分憋闷,倒像是不情不愿被迫举行的婚礼。
兰亭的五感十分敏锐,他坐在床边,听到棺材里的厉鬼抱怨一通之后,扬声试图跟他交谈。
“外边是不是来人了?”厉鬼说道:“小姐姐帮个忙,把这个棺材板打开,我特么都快无聊死了!”
他明显不是第一次干这种事,说完话后想起对方是个活人,突然被拐过来肯定十分害怕,于是又安慰道:“啊……你别害怕,我不会伤害你。”
说着,棺材里又传来剧烈的敲击声,像是有人在试图从里边打开棺材。
兰亭自然没有理他,但棺材里的厉鬼努力半天之后,棺材板终于被撼动。
棺材打开的一瞬间,里边的人还没爬出来,声音就率先响起:“妈的,到底是谁这么缺德……死了都不让人安生,他妈我这个月都结婚二十七次了!”
这人语气之愤怒,就算是路过的狗都能听出来。
他一边骂骂咧咧一边从棺材里往外边爬,之后忽然想起房间里除了他之外,还有另外的人,于是头也不抬地开口:“那什么你别怕,我是个好鬼,也不会强迫你结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