解明沉整个人瞬间僵住了。
谢拾檀扫了一眼,便看出了问题:“被蛊惑了。”
又扫了眼周围的其他人,见此地来往的人大多都神情异常,与解明沉的弟弟情况相似,神情混沌,又带着诡异的疯魔,他不免蹙了下眉:“这是什么地方?”
解明沉的私事,溪兰烬不好说,犹豫了下,回答道:“丹阳观,听起来是不是像个正派?其实是群其他魔修都会绕着走的邪修。”
“嗯?”谢拾檀听出一丝不同寻常,垂眸望着他,带着三分探究,“你来过吗?”
溪兰烬从未对人说过自己的从前。
其一是他不喜欢沉溺于悲苦的过往,与其因那些事情而折磨不堪,不如顾好更重要的眼前事。
其二则是觉得没什么好说的,说出来也没用,改变不了过去,只能博取三两廉价的同情,他不需要别人的同情。
可如果倾谈对象是谢拾檀的话,也不是不能说。
谢拾檀是特殊的。
这个想法自然而然地冒出来后,溪兰烬不禁愣了一下。
谢拾檀为什么是特殊的?
从以前到现在,他好像从来没有思考过这个问题。
总不至于是因为妄生仙尊的本体毛茸茸的,还能化身出那么多其他的小白狼吧?
他虽然喜欢小动物,但还没到那份上。
溪兰烬思考半晌,感觉隐隐地像要摸到什么了,有点百爪挠心,神台上倒是轻描淡写的,随口将从前的事说了说:“丹阳观人喜欢到处抓小孩儿回去,控制神识,养成鼎炉给自己修炼,我小时候调皮,一眼看不住就到处跑,有次跑下山,遇到了丹阳观的人,差点被他们抓走,还好我娘亲来得及时,将我救了回去。”
发现儿子差点被丹阳观的人抓走,愤怒之下,溪兰烬的母亲将那几人直接宰了。
丹阳观本来就跟溪兰烬的师门有仇,此后仇上加仇,溪兰烬的事算是一根引线。
若不是溪兰烬的父亲在他身上下了守护咒,丹阳观的人在追逐时多次尝试过控制溪兰烬失败,恐怕也会把溪兰烬逮回来养成鼎炉。
况且溪兰烬被逼到万魔渊上时眼神实在吓人,魔门的人都很清楚斩草不除根的后果,干脆就将溪兰烬丢进了万魔渊,杜绝后患。
和溪兰烬想的不一样,听到这些就是,谢拾檀没有露出同情之色。
那个眼神比他想象中的还要复杂,像是愤怒,像是心疼,又或者夹杂了其他的东西,沉甸甸的。
溪兰烬被他看着,突然就有些无措,四平八稳的淡定从容都丢了大半,忍不住捏了捏发上的赤珠:“不用这么看我,后来我不是从渊底爬上来把他们都杀了嘛。”
谢拾檀不言不语,伸手轻轻握住他的手腕,低声道:“所以才那么怕疼吗?”
溪兰烬愣了片刻,低低地嗯了声。
“怎么上来的?”
万魔渊是一个天然的结界,坠落下去的人永远无法爬上来,那些渊底的老魔头皆是炼虚期修为,甚至有一个合体期的,千万年来,却没有一个人能爬上去。
但溪兰烬爬上来了。
溪兰烬抿了下唇,望向拉着弟弟情绪激烈嘶吼着,试图让他清醒的解明沉,声音很低:“他们帮的我。”
那些老魔头被困在渊底太久太久了,修为再难寸进,反倒因为漫长的时间折磨,寿元一点点耗尽。
即使是合体期,也不是与天同寿的,寿数终有尽时。
所以在寿元耗尽之前,他们燃烧身上的灵力,一起将溪兰烬托到了魔渊之上,送了溪兰烬最后一程。
燃烧完那些灵力,他们漫长的生命很快就会到达尽头。
溪兰烬是在睡梦中被送上来的。
那些争斗了一辈子的老魔头很默契地从未讨论过这件事,因为他们知道溪兰烬绝不会同意他们那么做。
溪兰烬也就没想到过他们会这么做,对他们十分放心。
直到一觉醒来,眼底是阔别了十几年的万里晴空。
后来溪兰烬回想时,才逐渐察觉到了那些细微的不对劲,比如老魔头们讨论溪兰烬的以后,觉得他会带着他们铸的剑名扬天下,但从未说过自己那时会如何。
又比如他们会忧心忡忡地教溪兰烬防身的恶咒,但不会说自己会守在溪兰烬身边保护他。
或许他们每一个心里都清楚,他们以后无法陪着溪兰烬再长大了。
溪兰烬垂下眼,安静了片刻,漆黑的眼睫像是有些濡湿,但再抬起眼时,眸底依旧明亮如初,带着璨璨笑意:“回头去万魔渊边上给他们倒碗酒,渊底下没有酒,他们都很馋那口。从前我每年都会过去一趟的,这次五百年没去了,也不知道他们怎么样了。”
溪兰烬在笑,谢拾檀却看得心口紧缩,仿佛是心口上未愈的伤又被剖开了一般,轻声问:“我能陪你去吗?”
“当然啊。”溪兰烬理所当然道,“你可是我最好的……朋友。”
说到朋友时,溪兰烬难得舌头打了个结,就跟之前向辛恺介绍他和谢拾檀的关系似的,朋友俩字都变得烫口。
谢拾檀是他最特殊的朋友,除了朋友之外,还能有什么更亲近的关系吗?
溪兰烬有些苦恼。
俩人在这小声交谈着,那边的兄弟俩也吵完架了。
解明沉听说弟弟被选中了,简直心胆俱裂,立刻就想带他离开,但解明光神魂不如他强韧,早就被洗脑了个彻底,觉得兄长简直不可理喻,被选为鼎炉是无比荣耀的事,怎么可以是那副态度呢。
即使知道解明光是因为被丹阳观的人施了术法才这样,解明沉还是被气到了,随即他做了个让自己后悔一辈子的决定。
他任由吵完架的解明光从屋子里走出去,独自一人在屋里平稳情绪,思索晚上该如何带解明光走。
等他出去的时候,解明光已经不见了。
他被带走,去做作为鼎炉被吸光浑身修为与精气前的准备了。
溪兰烬看着这个走向,就明白了。
显然解明沉是被困在了循环的噩梦之中,不断地因为弟弟的死而愧疚,不断地因为自己的做法而后悔,他们需要打破这个循环,只要救出解明光,看到弟弟还活着,解明沉就能意识到自己是被困在梦里了。
溪兰烬果断收起那些乱七八糟的情绪,专注眼前的正事:“走,我们去把解明光找出来。”
谢拾檀点了下头,跟着溪兰烬搜查解明光的踪迹。
但诡异的是,搜完整个丹阳观上下后,他们依旧没有找到解明光。
沉浸在往事之中的解明沉也没有找到弟弟,眼底透露出绝望之色。
溪兰烬立刻明白过来:“他潜意识中知道解明光最后还是死了,所以无意识地将解明沉藏了起来,藏在一个自己也不知道的地方。”
所以他在反复地做这一场梦,无论循环多少次,在梦里用什么办法,解明沉都无法将弟弟找出来,带他逃离丹阳观。
谢拾檀垂眸看了半晌仓皇找人的解明沉,片刻之后,目光落到溪兰烬身上:“你去他的梦境深处找解明光,这里我再找找。”
想把解明光找出来,也只能分头了。
溪兰烬不做他想,同意了谢拾檀的提议,化作一道流光,钻进了解明沉的梦境深处,寻找解明光的下落。
一般而言,梦境深处是梦境之外的世界,也就是一片空白。
直到钻进来了,溪兰烬才发现,解明沉的梦境深处,是另一重梦。
和失去弟弟的痛苦愧疚相似,只不过这场梦里,他失去的是庇护他、将他当弟弟看待的溪兰烬。
当年与魔祖的最终一战,是在极北的雪原大陆上,那片地方人迹罕至,没有任何生命气息,大战不会对周围的东西造成影响。
这个决战之地是溪兰烬选的,其他人都觉得魔祖应当不会同意,但没想到,魔祖还真应了战书,来了这个地方。
在决战来临之前,溪兰烬总算能和谢拾檀光明正大地待在一块儿了,因为只有他们俩人能抵抗住魔祖对于神魂的侵蚀,所以只有他们二人能入阵诛杀魔祖,在进去之前商讨如何作战,再正常不过了。
俩人待在一起时,身边一般只有解明沉。
整个白梅峰上只待着三人,静候那一场大战的来临。
因为梦里是解明沉的视角,所以溪兰烬进入这层更深的梦境后,看到的也是解明沉的视角。
从解明沉的角度,溪兰烬才发现,他貌似经常偷看谢拾檀。
商量入阵后如何应付魔祖时,他在偷看,讨论如何配合时,他的手也闲不住地拨弄谢拾檀垂落的银发。
从第三人的视角看自己,溪兰烬才发现自己到底有多手欠。
谢拾檀居然忍得了他。
这种时候,解明沉都在咬牙切齿,小声嘟囔:“少主什么都好,就眼光不好……”
溪兰烬很不服气。
他的眼光哪里不好了?
像谢拾檀这般明秀标志、还能变成漂亮大白狼的人,他多几分欣赏怎么了?
梦境深处的这场梦不如外面的稳定,眨一下眼就换了画面。
那似乎是又过了一段时间后,决战的时间近在眼前,解明沉脚步沉重,一步步地往山顶走。
决战来临前,溪兰烬和谢拾檀常在峰顶的一株雪松之下下棋,他是过去送消息的。
溪兰烬跟着解明沉走了几步,才想起来自己是来找解明光的。
关于大战前和大战时的这段记忆,溪兰烬还没恢复,对此十分好奇,很想过去看看,但正事要紧,他只能放弃过去看热闹,在这片不大的梦境空间里寻找解明光。
山上山下都仔细搜了一圈,依旧没有解明光的踪影。
看来解明光没有被藏到这个地方来,溪兰烬本想直接离开,要唤醒解明沉,只需要破除外面那重梦境就够了。
可是步子挪到一半,他鬼使神差地又转了回去,刚到山顶,就看到解明沉大惊失色地冲了下来,像是看到了什么,溪兰烬好奇地加快步子,可惜还没上去看到把解明沉吓跑的一幕,画面又变了。
是在之前梦里的那片无垠的雪原里。
溪兰烬又看到了倒在谢拾檀怀中濒死的自己。
飞快赶来的解明沉脚都在发软,还没看清溪兰烬,大颗大颗的热泪已经从他脸上滚下来,这个在魔门让人闻风丧胆的好战风姿嚎啕大哭:“少主,少主……”
他想把溪兰烬的尸首抢过来,还没靠近,便被谢拾檀的灵气弹开了。
溪兰烬看到谢拾檀紧紧地抱着自己,他胸口洇出了血染红了他一向雪白洁净的白衣,连银缎般的银发也沾染上了血迹。
他埋着头,看不清脸上的神情,淡漠地听着解明沉发狂地怒斥辱骂。
溪兰烬深吸了口气,正准备现出身形,让解明沉看到自己还活着,破除这重梦境,余光中却发现了不对。
他看到有人趁着谢拾檀和解明沉都无心顾及其他,将染血的渡水剑偷走了。
是卓异慢。
没想到深入梦境还能有这个收获,溪兰烬阴差阳错得知了渡水剑的下落,皱眉看了几眼卓异慢消失的方向,收回眼神后,走上前,不再隐匿,拍了下解明沉的肩膀,懒洋洋道:“别嚎了,你家少主我好着呢。”
解明沉的怒骂声瞬时止住,呆呆地看过来。
就连同梦境里的谢拾檀,也猛然抬起了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