说丑也不全是,但那图案似乎有种奇异的力量,让人光是看着就眼睛刺疼。
“你绣这个,是自用,送人,还是?”
“要交给宫里的嬷嬷当功课的。”周瑭捏着针说,“如果嬷嬷不满意,还要挨手板。”
随即他就捧着绿刺猬球,美滋滋地一笑:“不过我绣得这么好看,嬷嬷肯定不会打我手板!”
薛成璧:“……”
周瑭仰头看看他莫测的表情,再低头看看自己非常满意的兰草,想起些什么。
其实,前世并不是每个老师都很喜欢他。比如美术老师,就特别不愿意收他的作业。
周瑭秉持着勤学好问的心,拿着自己的画作主动上交作业时,美术老师就会露出那种好像剁了几个小时的辣椒似的惨不忍睹的表情,再慈爱地摸摸他的头。
……有点像薛成璧现在的表情。
估计是,他喜欢的东西真的都很丑吧。
周瑭低落地垂下头,小揪揪病蔫蔫地耷拉着。
“尚可。”薛成璧忽道。
周瑭“咚”地仰起脸,活过来了。
薛成璧顿了顿,目光落在周瑭一双小手上。
若他放任不管,这双白白嫩嫩的小手定会被手板抽肿。
他敛了敛眸。
罢了,就当是报答送药之恩。
“你这幅固然好看,但不合规矩。她既是宫里来的嬷嬷,想必要看宫里流行的绣样。”
周瑭“啊”了一声,求助地问他:“那该怎么办?”
“拆了,我重画个绣样给你。”
“嗯!”
两个小孩坐在榻上,对着油灯绣荷包。
所幸周瑭一下午都在听奶嬷嬷郑氏恶补绣花针法,荷包并未绣多少,拆起来也快。
这里没有毛笔炭笔,薛成璧便用手指为他指出轮廓,描出花叶的走向。不单是绣样,针法他也偶而指点一二。
周瑭初学入门,只隐隐觉得二表兄会的针法比奶嬷嬷高明许多,甚至比起那位宫里来的嬷嬷,也不遑多让。
不愧是公主呀,心灵手巧!
日后他也能炫耀说,公主曾经亲手教他绣花呢……
周瑭做着美梦,不知不觉间慢慢躺倒了下去。
正好倒在了薛成璧腿上。
薛成璧微僵,垂眸一看,孩子已经阖眼睡熟了,脸蛋微红,浮着甜甜的笑。
五六岁的小娃娃,正是贪玩好吃嗜睡的光景。
软软的孩子靠在腿上,完全陌生的触感让薛成璧全身僵直。
他心里怪异得厉害,很像尴尬抗拒,又不全是。
即便后背被抽得鲜血淋漓,也没有这般煎熬。
眼见着心跳加快,又有疯病复发的趋势,薛成璧伸手把小孩推到床榻上,然后自己避远,坐在床榻的另一角。
他静了静心,然后拾起周瑭绣了大半的荷包,替他收尾。
薛成璧不知道这个孩子到底有何图谋。
但他不喜欢欠任何人,汤药的恩情,他会如数偿还。
薛成璧左手持针,故意仿着之前的风格,用了初学者稍显笨拙的手法。
他不是天生的左撇子,右手残疾后,他便用左手学着他母亲绣花,一针一线,将笨重的左手练习得同右手一样灵活。
刀法、女红,三教九流、五行八作,无论高低贵贱,他都疯狂地汲取着他所能接触到的一切,奢求将自己那扇紧闭狭小的窗牖,推开一隙求生的细缝。
三更敲过,薛成璧扯断丝线,将绣好的荷包放回周瑭怀里。
“你该走了。”他下了逐客令。
周瑭轻“唔”一声,小手揉揉眼睛,赖床撒娇似的滚了两圈。
他爬起身,看到了怀里精致的荷包,惊喜地发出一声轻呼。
“已经绣完了?”周瑭反应过来,讶然抬眼望向薛成璧,杏眼亮晶晶的,“……是二表兄替我绣好的吗?”
薛成璧恹恹撩起眼皮,没什么表情地瞥了一眼小孩,瞥见对方满含期待的眼。
“闲来无事罢了。”他没有否认。
公主亲手绣的荷包诶!
周瑭“呜哇”一声赞叹,心爱地用脸蛋蹭蹭荷包:“谢谢二表兄!我明日午后再来看你!”
孩子摇着小手向他道别,薛成璧半卧在榻上,没有回应。
待对方离开厢房,薛成璧才起身下榻,脚步无声,跟着他走到廊下。
周瑭轻盈地跳上院墙,院墙结了冰,他没站稳,险些又滑一跤。
薛成璧手臂微抬,似是想扶起什么。
在意识到自己的冲动之后,他眸光微闪,将手臂缓缓收回身侧。
院墙上,周瑭艰难地找回了平衡,嗖地一跃,消失在了视野尽头。
弄玉小筑回归沉寂。
薛成璧取出了玉肌膏。
小玉瓶里的药膏是满的,他没有用掉一丝一毫。后背的鞭伤继续溃烂,也就没有人会拿他过快愈合的伤势,当做他偷盗玉肌膏的证据。
但他也没有立刻将玉肌膏销毁。
现在全府皆知,他出不去弄玉小筑,也偷不了东西。若想栽赃陷害,也会等到他离开这里之后。
……那便暂且先留下吧。
等离开这里之后,再丢掉它。
薛成璧收好玉肌膏,他手指冰冷,那小玉瓶却温温热热,好似还残留着谁的体温。
他轻轻摩挲着小玉瓶,指尖萦绕着一丝不自知的留恋。
第7章
落了整整一日的雪,不知什么时候停了。
雪后的清晨,仆妇们挥着竹扫帚,把积雪扫到青石小路两旁。
郑嬷嬷背着竹筐,牵着周瑭的小手,去内务库领本月的份例。
今日的内务库颇为热闹,有头脸的婢女小厮几乎都来了,钱银,布,过冬的炭火,手炉,一样一样地清点出来,再运去各房。
周瑭贴在奶嬷嬷身侧,好奇地观察人来人往,记住她们的长相、脾性、姓名,还有各自所属的主子。
二房阮氏的大婢女莲心也在,看到他们主仆之后,忙叫几个小丫头过来帮忙。
郑嬷嬷清点了两样,又喜又怨:“炭火比上个月多了一半,布料的成色也比之前好了。这些刁奴惯会看人下菜碟,以前也不知克扣了多少……”
周瑭却看到,即便这次的月银比以往丰裕许多,但连侯府其他小娘子的零头都不够。
离那个让自己、郑嬷嬷、还有主角在府里过得安稳快活的目标,还差得远。
这时,热闹吵嚷的内务库忽然安静了下来。
人群避瘟神似的慌慌张张让开通道,一个小少年踏着冰冷的晨曦,踽踽而来。
周瑭瞪大了杏眼,不敢置信地揉揉眼睛。
是薛成璧。
他怎会出现在这里?
郑嬷嬷护犊子似的搂紧了周瑭,紧张地问身旁的莲心:“二夫人怎么把他放出来了?”
莲心低声道:“二爷三年任满回京,明日车马就能抵达侯府。这是喜事,要办家宴。老夫人发了话,说二公子怎样都是二爷的庶子,自然没道理拘着他。”
周瑭眉头微蹙。
二爷,就是那个打断了主角右手的“父亲”?
二爷回府,对主角来说到底是喜是忧呢。
郑嬷嬷在忧心另一件事:“放出来便罢了,可这里人那么多,万一……”
“这也是无奈之举。”莲心有些尴尬,“二公子那病,清平院里没有下人,邹姨娘又足不出户,也就二公子一个能来领月银了。”
她还知道些别的家宅阴私。
二夫人笃定那疯子此番必死,本来连白事都暗地里准备好了,就等着大哭一场演完母慈子孝,赶在二爷回府之前,速速把尸体送走了事。
没成想,那疯子竟然没死,身子骨竟比头两天更好了,还能稳稳当当地走过来领份例。
命硬得像中了邪。
只要有他在,内务库的空气都仿佛笼罩着阴云。
薛成璧走到哪里,哪里的人便忙不迭避开。
所有家仆都畏惧他、厌弃他,却又不敢出声刺激他发疯,于是只能用一双双充满敌意的眼睛,暗中瞪着他。
晦气。煞星。疯子。
他们的眼睛在无声地咒骂。
滚出侯府。
薛成璧目不斜视,脸上没有任何表情,对所有饱含咒骂的目光视而不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