横刀纹丝不动。
周瑭只好红着耳朵撒了谎,慌慌张张地向景旭扬解释:“是、是木刀,玩具,我阿兄吓唬你呢。”
薛成璧面无表情,拇指划开一截刀鞘,露出森寒的铁刃。
周瑭绝望地抽噎一声,一个劲儿地用小手捂住露出来的铁刃,掩耳盗铃似的。
景旭扬忍俊不禁。
薛成璧眉头蹙得更紧。
他危险地盯着景旭扬,又瞥了眼快急哭的小孩,“噌”地把刀刃收回了刀鞘,缓缓放下横刀。
周瑭顿时活转过来了。
薛萌赶来时,刚好看到了薛成璧收刀的动作。
“实在抱歉小侯爷。”她背后吓出了冷汗,“我阿兄刚才和您开了个玩笑,您可千万不要当真。”
景旭扬掸了掸衣袖,笑道:“这位小公子误以为我轻薄了他妹妹,冲冠一怒为红颜,我写诗吟诵还来不及,怎会较真呢?”
周瑭头皮一麻,觉得他更像流.氓了。
可是转眼却见薛萌一脸青涩的娇羞,甚至还用帕子遮了脸。
周瑭:“……”
同窗传话说方老先生唤景旭扬过去,景旭扬朝他们拱手道了别,便离开了。
薛萌对周瑭道:“我总算知道,为什么祖母偏偏要让二兄护送你了。”
“现在才想明白吗?”周瑭把书箱交给薛成璧,“这不是显而易见的嘛,因为二表兄人好呀。”
薛萌想骂他笨笨,但看薛成璧在场,又不敢。
她想说,老夫人选择二兄,是因为二兄什么都不怕。
别说世子爷,就算是天王老子欺负了周瑭,薛成璧也会毫不犹豫地挥出那把刀。
这么一想,还真有些羡慕周瑭呢。
“春桃今天过生辰。”薛萌问,“你来吃暖锅吗?”
春桃就是上次那个脚踝被恶犬咬伤、跑来听雪堂报信的婢女,和薛萌关系很好。
周瑭点头,又摇摇头,笑眯眯地指薛成璧:“二表兄去,我就去。”
“那一起来吧。”薛萌只犹豫了一小下,“但可要提前和他说好了,不许吓唬人。”
“嗯!”周瑭粲然一笑。
“我没说过要去。”薛成璧凤眸轻挑。
周瑭眼巴巴望着他,然后撩起碎发,露出被磕得微红的额头。
“刚才那个人碰的?”薛成璧眉目冷凝,大有折返再和景旭扬打一架的意思。
周瑭眼睛弯弯地一笑,带着点小狡黠,摇摇头,朝他跑过去,往他身上轻轻一撞。
软乎乎的孩子撞进怀里,很小的力气,薛成璧却有种站不稳的错觉。
他瞳孔微微缩紧。
“是你撞疼的呀。”周瑭仰起脸笑,拿手在自己脑门和横刀刀柄的位置连出一条平行线,“所以要陪我去!”
分明是孩子自己撞到他刀上。
简直是碰瓷。
薛成璧本该很厌恶这种不讲理的行为,但莫名的,当讹他的是周瑭时,他心里只有奇怪的、柔软的烦恼,并不觉得厌恶。
“罢了。”他妥协。
周瑭高兴地笑起来。
看到这一幕,薛萌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
二兄虽然没笑,但表情特别温和。
她从来没想过那个时而疯魔时而阴郁的二兄,竟然也会露出这样好看的表情。
薛萌心里又涌起复杂的羡慕。
小路上落满薄雪,他们直接去仆役房给春桃过生辰。
婢女们正在分酒,当她们看到薛成璧时,欢欣快活的气氛略有停滞。
她们不欢迎他。
薛成璧早知如此,并不觉得失望。
一个小婢女端着一樽渌酒,小心翼翼地走上前来。
薛成璧冷着脸,严防她朝自己泼酒。
没成想那小婢女恭恭敬敬对他敬了一樽酒,仰头一口气饮尽。
“多谢二公子舍命搭救我们家姑娘,二公子的恩情,婢子们没齿难忘。”
她声音很柔弱,甚至有些颤抖,但其中满是真挚的谢意。
薛成璧微怔。
小婢女只是一个开始,房间内的婢女轮流上前为他敬酒,春桃脚伤还没好全,也坚持要一瘸一拐地走过来,向他道谢。
里面许多面庞,曾经都满是怯畏、躲躲闪闪,现在却盈满笑容,带着善意望向他。
这还是第一次。
薛成璧面上仍没什么表情,掩在桌下的小指却微微颤抖。
暖锅里的汤汁煮沸,婢女们将提前准备好的羊肉片下进铜锅里,羊肉烫熟,她们又嘻嘻哈哈地争抢羊肉。
周瑭抢到了一片羊肉,先夹给薛成璧。转头又夹了一筷给自己,香得直吐舌头。
薛成璧顿了顿,吃掉了碗里那片羊肉。
很烫,很暖,感觉很好。
之后孩子塞给他食物,他再没有任何犹疑和拒绝。
窗外雪飘飘,窗内暖融融。
周瑭的脸蛋热得微粉:“春桃姐姐的伤好些了吗?”
“好多了。”春桃道,“没伤筋动骨,就是咬得有些深,已经开始结痂了。”
“太好啦,祝姐姐早日康复。”
周瑭笑着,内里却有点忧心。
头两只獒犬性情狂烈,还能解释说天性使然。而后来猎犬们大规模发狂乱咬人,实在奇怪。
周瑭想到了狂犬病。
他询问过郑嬷嬷,发现狂犬病在这个时代并没有得到认知。由于狂犬病潜伏时间很长,人们甚至都不会将这种致死的病症与猫犬噬咬相关联。
在现代的疫苗研发之前,狂犬病完全是绝症。
周瑭能做的只有祈祷春桃平安。
“长寿面来喽!”
春桃的娘端来一碗打了鸡子的柿子面,欢欢喜喜地端到春桃面前。
“祝我家姑娘长长久久,一辈子幸福安康!”
春桃倒在亲娘怀里撒娇,央求她娘喂她吃面。女孩们凑过来说吉祥话,送些小礼物。
周瑭事先没准备礼物,于是解下了系小揪揪的绸带送给春桃。
忽然间,身后传来了陶碗摔碎的脆响。
薛成璧的碗落在地上,碎了。
气氛凝滞了一瞬,薛萌很快反应过来,笑道:“二兄这是在祝春桃‘碎碎平安’呢。”
于是笑声又起。
周瑭没有笑。
他感觉薛成璧有些不对劲。
薛成璧一动不动,望着陶碗的碎片,发怔。
周瑭轻声唤他:“二表兄?”
薛成璧没说话。
不是往日里故意疏远他,而像是……神志陷在什么不存在的囚笼里,离他很远很远,声音传不过去。
向来神采奕奕的凤眸变得空洞沉寂,好像在短短一分钟里,变了一个人。
周瑭有些慌,小手碰了碰对方冰冷的手背。
薛成璧睫羽颤了颤,眼中似有挣扎。
“……嗯。”他慢慢回应了€€€€一声。
只是一个鼻音,就像耗费了他的全部力量。
薛成璧也不知道自己怎么了。
在看到那碗长寿面的一瞬间,他仿佛一脚踏空,从高空坠入了无尽深渊。
没有任何理由的冷。
也闻不到暖锅的香气了。
很累。
脑海莫名中响起嘈杂的声音。
『所有人都很快乐,你却摔碎了碗。你搞砸了一切,肯定会惹孩子难过。』
『周瑭不是非你不可。』
『如果你连哄孩子高兴都做不到,那你还有什么用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