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间似乎没在他眼里留下任何痕迹,周瑭一双乌黑明净的杏眼纯然如旧,有时一览无余,有时又似乎藏匿着无数古灵精怪的念头。
晨光熹微,周瑭手持横刀,身着干练的绯色胡服,一式“碧渊腾蛟”,顿地旋身后击,刀风袭来,如有浪翻潮涌之€€声。
转身后却察觉身后不知何时站了一个人,周瑭“呀”地当即想要收刀,那人却拔刀出€€鞘,迎了上来。
刀锋相撞,铿然之€€声在庭院里回响。
“哥哥?”周瑭看到€€来人,又惊又喜。
薛成璧此€€番离家随军历练日久,他们已有三个月未曾见面了,连年节都没有在一起过€€。
军中风吹日晒,薛成璧却依旧是一张冷白的皮相,只是气€€质愈发沉稳冷峻。偶尔间泄露出€€一丝杀伐血腥之€€气€€,很快便藏匿不见。
不过€€在面对周瑭时,他一直扮演着那个温柔可€€亲的“好€€兄长”,仿佛这€€辈子都不会改变。
接住周瑭的刀后,薛成璧顺势拆招,一招一式与他对练起来,如往常般指点他的疏漏。
“底盘不稳。重心€€放低。”
片刻后他微微挑眉:“……你在踮脚?”
小动作被发现,周瑭耳尖微红,窘然道:“为何这€€么久过€€去我还是比你矮一头?亏我还忍着腥膻,喝了许多羊奶。”
原书里薛成璧身高六尺有余,在男子间都算极出€€挑,更别提她是个公主。周瑭对自己的要求也不高,作为公主的护花使€€者€€,他只要长得比公主高一点点就心€€满意€€足了。
每一年他的生日愿望都是长高高,可€€每次当他兴高采烈地欢呼自己长高了一寸时,却发觉公主竟长高了一寸半。
眼泪“汪”地就飚了出€€来。
于是在薛成璧面前,周瑭很爱挺胸踮脚,像只努力高竖起头冠羽毛的小雀儿€€。
薛成璧也想到€€了小雀儿€€,轻笑一声:“你还小。”
“才不小呢。”周瑭又踮了踮脚,“二姐姐只长我两岁,可€€马上就要议亲成家了。”
不过€€薛成璧的话还是成功安慰了他,周瑭想,小娘子都比小郎君发育得早,再长几岁他才能窜个头,到€€时候就能一举超过€€公主啦。
周瑭眉梢眼角流溢出€€甜滋滋的笑。
薛成璧凤眸微凝。
……议亲成家。
这€€值得让周瑭如此€€高兴么?
不知为何,薛成璧心€€里掠过€€一缕不甚愉悦的暗流。
“方才你有一处动作稍有瑕疵。”他执起周瑭持刀的手,示意€€道,“应该偏斜上一些,刀刃外翻,不要朝自己。”
薛成璧站在周瑭身后,微微俯下.身,双臂绕到€€周瑭前面握住他的手,几乎将周瑭环在了怀里。
在过€€去的几年里,他们常常这€€样教学,当周瑭还是个小奶团子、还拿不起刀的时候,他们就习惯这€€么做了。八年过€€去,双方从未察觉到€€不妥。
此€€时,周瑭被他环在怀里,只觉薛成璧一身金戈血气€€与清苦药香糅杂,气€€息隐隐笼罩而下,仿若一个拥抱。
周瑭脑海里飘过€€了外祖母在他耳边常常念叨的“男女大€€防”,迟钝地意€€识到€€有什€€么不对。
好€€像……太亲密了?
他和公主之€€间没有实质的血缘关€€系,即便从名义上来说,古代表亲之€€间也可€€以结婚,所以身为男子需要对女子守礼,以示尊重。
公主不知他男扮女装,便以同为女子的亲昵待他;但他自己明知性别不同,却理所当然地享受这€€份亲昵。
这€€不是在故意€€轻薄公主吗?
周瑭良心€€剧震,手上一抖。
“专心€€。”薛成璧虚握着他的手,引着刀尖划过€€一道凌厉而优美的弧线。
薛成璧的手素来冰凉,刀刃似的温度,却从来不会伤周瑭分毫。
被他牵住手的时候,周瑭特€€别有安全感。
但是就算再留恋,也该要做出€€改变了。
周瑭扭头,掩下眼里的歉疚和不舍,认真道:“哥哥,我有件很严肃的事情要和你说。”
“嗯?”薛成璧发出€€一声鼻音。
衣领上的喉结随着话音一滚,带出€€几分磁性。
周瑭望着他脖颈上的凸起,有些迷茫。
……女孩子会有这€€么明显的喉结吗?
“怎么了?”薛成璧又问。
周瑭把奇怪的想法甩出€€脑袋,继续道:“我刚才想说,男女授受不亲,我现在已经是大€€孩子了。所以……”
所以还是减少肢体接触为好€€。
他眨眨眼,轻轻挣动了一下手指,很认真地暗示着。
覆在他手上的冰凉手掌微微一僵。
薛成璧琥珀色的眸子定定注视着他,缓缓勾唇,晕染开一抹若有似无的微笑。
他的手松了些,却并未完全放开周瑭的手,若即若离地拢在掌心€€里。
仿佛想放他离开,又仿佛想永远将他留下。
注视良久,薛成璧才缓缓开腔:“我是你兄长。”
他唇角噙笑。
“……你怕我对你有坏心€€思?”
第31章 晋.江.首.发.正.版
“我是€€你兄长。”薛成璧一语挑破, “你怕我对你有坏心思?”
他本可以用€€更聪明的方€€法,比如佯装不懂,或是€€顺着周瑭的意思, 不着痕迹地远离他, 去守什么男女€€大防。
但€€他太想从周瑭口中听到答案。
哪怕是€€最坏的答案。
一瞬间,他甚至幻想了周瑭忙不迭躲开他的模样。
然而周瑭闻言却小脸震惊:“哥哥怎会这样想?”
“...不然?”薛成璧眼尾微挑。
周瑭心疼道€€:“不要这么贬低自己, 哥哥那么好,怎么会有坏心眼呢?”
薛成璧很缓慢地眨了一下€€眼。
“哥哥不坏,坏的是€€我。”周瑭忍痛自我批评, “我不想再占你便宜了,这样对你不好。”
他停了停,抚摸自己的胸口,补充道€€:“对我也€€不好。再这么欺负你,我良心会好痛的。”
薛成璧:“……”
薛成璧凤眸划过一抹疑惑。
他不免怀疑, 如果自己再碰周瑭一下€€, 对方€€可能会因为€€什么奇怪的原因, 自责到哭。
“不算欺负, 我也€€从未想过欺负你,”薛成璧松开他,退开半步, “...罢了。”
他舍不得让周瑭难过。
薛成璧第一次考虑到他们之间的男女€€之别。
于他而言,周瑭就是€€那个在黑暗中提着花灯带给他光亮的孩子, 闪耀而明媚,是€€男是€€女€€并无区别。
然而这份纯粹的关系,亲昵时的温暖, 却要因为€€性别之分而被百般掣肘。
男女€€之防。
议亲成家。
...麻烦。
薛成璧目光沉沉。
“二€€郎。”老夫人在廊下€€唤他。
八年过去,她到了七十七岁高龄, 这在平均寿命不到四十岁的古代已算是€€高寿。
她两鬓斑白,早年间挺拔的身€€躯,也€€日渐佝偻。去年隆冬,身€€怀武艺的她竟还摔了一跤,不得不柱上€€了拐杖。
“外祖母!”周瑭蹦€€着跑过去,取了披肩围在她身€€上€€,“才刚立春,天还凉,小心身€€子。”
“我还没老。”老夫人推开他的手,面上€€却笑出了眼尾纹。
她把一封信递给薛成璧:“侯爷的信,给你的。”
今冬比往年更为€€寒冷,外患又起。除却吐蕃,北方€€各族也€€有骚动之意。国无良将,老侯爷一把年纪被遣往西北,坐镇营州,谨防契丹异动。
薛成璧拆信阅读,老夫人转脸打量周瑭:“这汗津津的像什么样子?时辰就要到了,还不快沐浴更衣,用€€些朝食进学去。”
周瑭展颜一笑。
这些年老夫人被他磨得愈发纵容,只出门见外人时要规规矩矩穿裙裾,其他在府里的时候,就都随他去了。
不用€€进学堂的时候,周瑭都穿男式胡服。
他回屋换衣裳,出来的时候,绯红胡服换掉了,高马尾也€€放了下€€来。小少€€年身€€穿一身€€藕色襦裙,简单梳了双环髻,与小时候那对小揪揪如出一辙,像只垂耳兔。
薛成璧叠起信收好,回眸望向他。
在他眼里,无论周瑭作什么打扮都很好看。胡服有小郎君的英气,襦裙有小娘子的灵动乖巧。
为€€何非要分什么男女€€有别。
然而,周瑭的“仙女€€”气质在他转过身€€的那一刹那消失了€€€€他身€€后背着一只大书袋,书袋上€€绣了七只尖刺刺的炸毛兔子。
老夫人皱眉掩面,不忍目睹。
薛成璧眼尾忍不住抽了一下€€,随即恢复面无表情。
每年元旦,他都会送给周瑭一只不同姿势的炸毛兔子补丁贴,以新€€换旧,年年如此。
周瑭舍不得扔旧的,于是€€新€€新€€旧旧的一气儿全缝上€€去,书袋都换了十几€€个,炸毛兔子却一只没丢,到现在已经攒齐了七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