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果可以€€,薛成璧希望那样的自己能藏一辈子。
身边的周瑭全然不知他的想法。
因为公€€主受到了先生的表扬,周瑭高兴得走€€一步蹦哒一下,还欢快地哼着小曲。
十四五岁的待嫁小娘子多温婉贤淑,像周瑭这般活泼跳脱的实属少见。
老€€夫人为此罚他抄了十几遍《女训》,但这个平素最乖的孩子,却像个柔韧的皮球一般,蔫巴老€€实三两天,很快又回弹成圆滚滚的蹦蹦球。
和老€€夫人不同,薛成璧从来不想打磨周瑭的棱角,或是把周瑭捏造成自己喜欢的样子。
他打心眼里认为,这个自由自在做自己的周瑭,就是最闪耀的。
刚一走€€出学堂,便有一名仆妇匆匆迎了上来。
“二公€€子,侯府外有两个人在寻您。一名小娘子和一位老€€翁,他们提了花篮,还背了一只木箱。”
薛成璧想起是昨日的卖花娘子,道:“把花放下就可以€€走€€了。”
“他们不是来卖花的。”仆妇语气激动,“那位老€€翁说,他可以€€医治公€€子右手的旧伤!”
这本是一件喜事,薛成璧却眉目微凝。
薛萌道:“大抵又是招摇撞骗之徒。我€€先去请师父来掌掌眼。”
这些€€年€€他们四处寻医问药,遇到的骗子实在是太多了,都不抱什么希望。
周瑭仍是很乐观:“说不准这一个就是真的神医呢!”
多少次被所谓的“神医”欺骗,他们自己都数不清了。但周瑭从未被这些€€挫败打击,一直满怀希望。
被他这份执着所感染,薛成璧才没有放弃。
“走€€,一起去看看。”
那位据说可以€€治好手伤的郎中姓葛,是卖花娘子的祖父。他们祖孙二人常年€€云游四方,孙女想一睹京中牡丹的风华,才一起来了京城。
康太医到来后,葛大夫开始替薛成璧看手骨。
葛大夫让薛成璧右手做了几个动作,询问他的感觉。又一寸寸捏骨,感受皮肉下的骨骼走€€向,询问他正在捏的这处可还疼。
最后葛大夫轻轻摆弄薛成璧的手腕,耳朵附在他手骨上,细细听声响。
手臂被控制在他人手中,薛成璧愈发不耐。
他像一匹领地被侵犯的狼,随时都会暴起伤人。
可是转眼瞥见周瑭在很认真地屏息静气,仿佛生怕弄出半点噪音,耽误了大夫看病。
一张白€€生生的脸蛋,因为憋气憋得微微泛粉。
像昨日的芍药花瓣。
薛成璧心中的烦躁渐渐被抚平。
直到葛大夫放下了薛成璧的手,周瑭才长吸了一口气,问道:“我€€哥哥的伤如何?您有把握能治好吗?”
说话声又轻又快,显是心里着急,又怕打断大夫的思绪。
葛大夫颔首:“公€€子身强体健,尚还年€€轻。医治之后多加修养,定能完全康复,日后运笔、握刀不成问题。”
周瑭“哇”地欢呼了一声。
薛成璧虽未说什么,眼中却质疑不减。
康太医好奇:“葛大夫打算用何种€€方式治疗?”
葛大夫悠哉悠哉的从木箱里取出一只皮革卷,展示出里面大小不一的银刀:“割开皮肉,截断畸形愈合的骨骼,再将断骨修整平齐。之后加以€€固定,静待生长即可。”
他说得轻描淡写,但开刀断骨对古人来说颇为惊世骇俗,一时间厅内众人都瞠目结舌,面面相觑。
康太医沉吟着没有下定论,老€€夫人也大皱眉头。
葛大夫见他们怀疑自己的医术,面上露出几分不悦。
他云游四方,多行义诊,本也不为贪图侯府的礼金。只是昨晚孙女说有个很有趣的小公€€子买光了她€€的花,孙女提议之下,葛大夫才起了医治的念头。
若不是孙女拉着他,他早已放言“另请高明”,拂袖而去。
“周瑭,”安静中薛成璧问,“你觉得如何?”
周瑭隐约觉得这种€€方式类似于€€现代的外科手术,心里有了八.九分的相信。
但当€€那个被开刀断骨的人是公€€主,他心里便有一百个不放心。
“原理€€有迹可循,只是觉得有些€€冒险。”周瑭垂首道,“若是葛大夫可以€€证明这台手术能百分百成功,便最好了。”
外科手术虽好,他却不相信持刀之人。
周瑭秉性单纯容易轻信,然而只要事关公€€主,他从来都是慎之又慎。
“对了,”他灵机一动,“大表兄有一匹瘸了腿的马,很久以€€前摔骨折之后没有长好,现在还养在府里。可否麻烦大夫先试着医治那匹马么?我€€想亲眼瞧一瞧医治过程。”
葛大夫仍是不悦。
周瑭的笑容小心而礼貌:“我€€并非不信任大夫的医术,只是哥哥对我€€而言很非常重要。见刀见血的事,即便再有把握,也总放心不下。”
他看向卖花娘子:“大夫也有至亲之人,想来也有过这种€€担忧吧?”
卖花娘子笑着觑向祖父,葛大夫看了看孙女,又看了看忐忑不安的周瑭,终是点头答应下来。
老€€夫人犹觉此事不妥。
她€€做不了薛成璧的主,但她€€深知薛成璧向来戒心极重,不许人碰他分毫,便道:“二郎,你意下如何?”
“我€€听周瑭的。”薛成璧毫不犹豫,睫毛都没颤一下。
周瑭朝他甜甜一笑。
老€€夫人自觉搬起石头砸自己的脚。
薛萌则露出被€€到的表情。
她€€告辞道:“我€€现在就去询问阿兄,看他肯否借马与我€€们一用。”
大郎薛€€虽病体羸弱,却性喜机械结构,擅长制作各种€€手工艺品,乃至设计搭建房屋。他认为人体与机械相似,也可以€€如房屋般拆补,因而对这种€€新奇的医治方式颇为信服,思虑片刻就同意了。
家仆牵来了薛€€的瘸腿马,喂下麻沸散之后,瘸腿马缓缓倒在地上,失去了意识。
葛大夫照旧先检查一番,然后翻出了那套银刀。
周瑭瞪大杏眼,严阵以€€待。
此刻他装备齐全,人在躺椅里正襟危坐,身侧的木桌则摆满了糖水。若有晕厥之感便立刻饮下,能缓解症状。
薛萌见他的阵仗,道:“还是别€€勉强自己了,有我€€和康太医瞧着呢。”
周瑭手指蜷缩,紧张地摇摇头。
单看他眉眼,觉得很是紧绷严肃。
然而再往下一看,小少年€€唇瓣瑟瑟微颤,嘴里含了块饴糖,两侧脸颊塞得鼓鼓囊囊,像只瑟瑟发抖的圆松鼠。
薛萌又好笑又无€€奈:“二兄不劝劝么?若晕倒了怎么办?”
“一切有我€€照看。”薛成璧只是道。
单这一句话,便让周瑭安心了不少。
即便晕成一摊死兔饼,也有哥哥替他善后呢。
有依靠的感觉真好。
他朝薛成璧扬起一个笑。
葛大夫手里的银刀割开了马腿的肌理€€,血腥味弥漫而出,侵占了呼吸。
周瑭努力瞪大杏眼,逼自己把每一处细节都看得清清楚楚。
他不想畏缩不前、软弱可欺。
至少在这一点小事上,他也想成为公€€主的依靠。
血肉模糊充斥了视野,周瑭呼吸渐急促,手心里发了凉汗。
他伸手去摸糖水,却一个手滑,摔掉了杯子。
薛成璧接住了那只下落的糖水杯。
“……啊。”周瑭不好意思地伸手去接。
薛成璧垂眸看他。
周瑭脸色苍白€€得厉害,声音也很虚弱。
明明畏惧见血,却要硬逼着自己看。
只为了治好他的右手。
薛成璧薄唇抿成一条直线。
他错开了周瑭的手,亲手将糖水喂至他唇边。
杯沿下压,将小少年€€的下唇压出一弯柔软的凹陷。
薛成璧略收了力道,那弯白€€月牙便瞬间染上了浅粉,倒比之前失去血色的唇还更嫣红几分。
周瑭就这么嘴里含着糖块,唇上沁着光泽的糖水,半衔着瓷杯,呆呆望向薛成璧。
整个人都甜甜的。
薛成璧心里莫名冒出这样的念头。
因为眩晕恶心,周瑭难受得泪眼迷蒙,神志也有些€€迷糊。
他想饮糖水,又觉于€€礼不合,眉心拧了个小疙瘩,为难道:“可是……”
薛成璧墨眉微拢:“你还想再摔一只杯子?”
“唔。”周瑭被说服了。
他埋下头,乖乖就着薛成璧的手,咕咚咕咚饮起糖水。
薛成璧的病离不开药,即便双手缠满绷带,也缚不住他身上沁入骨髓的药香。
药香完全盖过了糖水味,也盖过了血腥味。
明明吃的是糖水,周瑭却像浸泡在了薛成璧的药香里一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