许林秀过几日准时到蔺家赴宴,蔺晚衣一身隆重锦丽的华服,亲自过来接的他。
蔺晚衣道:“还怕你又要大门不出二门不迈的,还好我有面子请你出来。”
他左右张望:“任都尉没陪你来啊。”
许林秀笑着摇头,蔺晚衣撇嘴道:“我和你相识几年,没见他陪你来见过谁。我们这圈跟你交好的朋友,他都没见过吧。”
许林秀伸手,给蔺晚衣理了一下凌乱的头发,说道:“他总要忙的,不像我成日闲在家中。”
蔺晚衣:“反正闲着也是闲着,不如多出来跟我们聚聚。”
许林秀刚随蔺晚衣步入宴厅大门,顷刻间数道目光齐齐落在他身上。
许林秀今日穿的是绘霓阁新制的样式,独此一件。
水青色绣绘白鹤银纹的夏制纱衣使得他看起来翩然若仙,五官和气质精绝优雅,旁人光是看他一眼,无端滋生在炎日中仿佛沐浴春风的舒适,幽幽梅香令人心神往之。
反应过来的几位公子一下子说道:“子静,好久不见。”
“果然只有蔺公子才能请得动子静啊。”
先出声的几位富家子弟是许林秀几年前为数不多走得近一点的朋友,婚后因为很少出门往来淡了许多。
他朝几人笑了笑,经过一阵温声寒暄,生辰宴逐渐开始。
宴厅分两层,一层除宾客席座,设有舞榭歌台。
二层视野更广,每处雅座既分开又巧妙地连接,多为有名气的大商人家占位。
歌台有曼妙乐伶登上演奏,宴厅内轻歌曼舞,杯觥交错,曲水流觞。座内宾客兴致起来,轮流即兴吟诗,饮酒畅笑地向蔺晚衣送上生辰贺语。
宴厅二楼,许林秀神情惬意,修长手指支在下巴垂眸观赏舞台的乐伶弹奏。
半晌,觉察有视线追随,他余光往四下一转,左侧斜正方,着茶褐色织锦长袍的男子对他露出微笑,面容矜贵,生得桃花眼,目光风流,手指鞠起金斗对他示意。
到场的富商之户几乎都在一个圈子,许林秀以茶代酒,礼节性向对方回了这杯酒。
席间有几拨年轻公子来与许林秀攀谈,有谈风月,亦有攀扯许家的事。
许家短短五年以贩销细盐做实盐商巨头位置,想要探听的人多了去,面对拐弯抹角的询问,许林秀神情无辜,一问几不知。
他言辞温和,加上许家掌事人本就没有交到他手里,城内多数人皆听闻绍城跋扈嚣张的许家小公子自成亲后就收敛性子,深居都尉府内,所以打听不到有用消息的富商公子们未见恼羞之色。
等身边的人都离开,许林秀无意间和同样被一拨人包围的茶褐衫男子对视,他错开视线,回以浅淡一笑。
蔺晚衣作为生辰宴主人,今日需招待许多宾客。
厅内有仆人添了灯,夜色四临,时辰稍晚。
许林秀看天色差不多了,起身从二楼悄然离开,没有打扰趁兴放歌纵酒的蔺晚衣。
临到门前,冬秋臂弯拿着件湖蓝色披风追上,喊道:“公子等等,月黑风凉,公子先披上东西暖暖身子。”
许林秀望着屋檐下延展而出的灯笼,停在原地让冬秋替他系上披风,无奈道:“其实不冷。”
小仆坚持:“公子莫要为难冬秋了。”
许林秀不说话,系好披风后继续朝门外走,背后传来叫脚步声,有人叫他。
来人声音如玉质地:“许公子。”
许林秀望着茶褐色长袍男子,对方抬手示意:“在下顾修然,可否借一步说话。”
许林秀婉拒,顾修然那双桃花眼灼灼之色愈加浓烈,磊落坦然开口:“实不相瞒,和许公子方才初见时顾某心有倾慕,想借此机会和公子结识交友,许公子能否给顾某一个面子?”
冬秋正准备开口,许林秀笑道:“抱歉顾公子,天色不早,若我再不回府,夫君会担心。”
他话里所指意思明白,若顾修然再纠缠,那当真失了大商人家的面子。
许林秀带着冬秋走出蔺家大门,冬秋迫不及待地怨道:“这顾修然可真大胆,连公子都敢肖想。公子都与都尉大人成亲几年了,怪不得大人将公子宝贝似的看在府内呢,若公子时常外出,不知道要有多少人惦记着€€€€”
冬秋话音戛然而止:“大、大人……”
街外左侧灯柱下,朦胧光线落在停放的马车前。
任青松着黑色常服径直走来,许林秀伸出一只手让对方握着。
坐上马车,许林秀问:“你可听到?”
任青松沉默。
沉默就是听到了。
许林秀道:“我拒绝了顾修然。”他状似难受的用手指抵在眉心。
任青松果然开口:“饮过酒?”
边说,从一旁的食盒打开第二层,从瓷□□致的玉碟取出裹着蜂蜜的酸梅糖。
许林秀就着任青松递来的酸梅糖含在嘴里,温柔深情的眼眸笑得弯弯。
“怎么想到过来接我,还以为你要在兵营忙到很晚。”
任青松道:“我该来得更早。”
许林秀抿唇一弯,用沾着蜜糖酸梅味道的唇浅浅在任青松面庞碰了碰。
任青松:“还在外头。”
许林秀说:“车里又没人看见。”
任青松望他不语,显然不太赞同出格的行为。
许林秀还想再说,目光忽然从风吹飘起的车帘越至街外一角。
他探身到任青松怀里,揭开帘布看着那道瘦小人影:“小孩。”
任青松收揽许林秀的腰,视线随车外投去。
“涑州人。”
许林秀点头:“那天遇到的孩子。”
被叫住的涑州小孩目光亮而怯怯,许林秀吩咐车夫停车,问那小孩为何在街旁干站。
往来的车辆不停,又逢夜晚,万一驾车的人没看清撞到就危险了。
小孩没敢抬头看眼前明珠一样的人,他低头生涩地挤了几句口音话。
许林秀约莫明白小孩站在面馆店外,想求人家收他洗碗挣钱。
冬秋疑惑:“公子,咱们不是留给他一些银钱了?”
孩子耷拉小脸,告诉许林秀他们一起来的人大部分都生了病,钱用去请大夫看诊,还是没够。
许林秀端详小孩穿着当天的草鞋,本就破得厉害的鞋子没有一处完好的地方,鞋底拖拖拉拉,多走会儿估计就剩个兜在脚背的。
八九岁的年纪,寻常人家的孩子还在念书,这些涑州走来的小孩却为谋生面露愁色。
西朝七州作为一体,却因外州有难,能避的都选择避开。
覆巢之下,焉有完卵?
许林秀低叹,直视任青松的眼睛:“青松,我帮不了太多人,但遇到这个小孩,我没法坐视不管。管不了所有难民,我暂时管一下他,可以么。”
他道:“我知你素来不喜欢我多管府外闲事,不喜欢我和风流纨绔子弟们往来。但今日蔺家的生辰宴,还有面前的小孩,我想要参与。”
许林秀扯了扯任青松的手指:“你别不说话,别用沉默拒绝,陪我过去吧,看看他们如何?”
第9章 (小修)
◎不变的教条◎
许林秀找来绍城几名精通疫症奇疾的大夫去了涑州人落脚的地方。
一群人依旧留在那几间破旧的废屋中,比起他上次来时,四周多了几张桌椅,躺在草垫的病患身上盖着层薄薄的被褥。
许林秀让大夫们先分开诊治,之所以请善于疫症诊断的大夫,是出于顾虑。
按小孩的说法推断,涑州逃难避祸的人太多了,人人无暇顾及,因此根本没注意路上死的人是否产生异症。
根据不少史籍记载,灾情之后紧接发生疫病的概率并不小,许林秀坚持让任青松陪自己过来,就是让他亲眼摸个情况。
绍城放进过一批涑州人,如果有个万一,能及早救治,防止病祸灾难发生。
任青松面无波澜,此时月上中天,时辰已经不早。
许林秀在他又要板起脸管训自己前,将人拉到门外。
月色拖长两人的身影,他挠了挠任青松手掌,好笑道:“别急着开口,先听我说。”
许林秀把自己担心的有可能会发生的情况简单说明,任青松面色松动,凝视他,说道:“是我考虑不周,此事我会即刻告之太守。”
许林秀微笑:“那我们先回家,大夫诊治的结果一时片刻没出来,明日让人把消息传到府上就好。”
让许林秀庆幸的是,经大夫检查后,留守在旧屋内的涑州人没有感染疫症,多为普通的发热咳嗽,他自己掏钱请人去药铺将方子的药买了送到旧屋。
晌午睡醒,许林秀在院子的赏花廊内看书。
园内荷香阵阵,清新淡雅,惹人浮起困倦。他将书置在膝盖打盹,未到一半,冬秋跑来,说道:“公子,后院门外那几个小孩不走呢。”
许林秀:“小孩?”
他瞬间反应过来,手里书卷未放,径直朝后院门口的方向赶。
门外有护卫把守,四个小孩子神色怯怯没敢靠近,却也固执又坚持地站在一定范围内没走开。
许林秀绕过护卫,小孩一见他,眼睛登时闪亮亮的,既想靠近,又怯于护卫把守和自己脏兮兮的样子。
此时许林秀穿着月白色羽纹宽袖丝织常服,头发有一根同色的缎带束着,出尘不染,洁白高雅,小孩窘困,缩在烂旧草鞋的脚趾扣着地面。
许林秀示意护卫无事,走到几个孩子们面前,望着他们放在边上的竹篮子。
竹篮子装有半框沾着水珠色泽鲜红的果子,瞧着眼熟,像山果子。
若是有经验的农人,一眼就看出这篮子山果长得太小,没熟透,味道尝起来酸涩。
小孩拎起竹篮,大眼睛闪过骐骥、小心、和几分羞愧。
少年们找到一个无人打理荒芜许久的果园,大半个山头能采摘的果只有篮子里的山果。他们摘了一大篮子带到河边洗干净带回旧屋,大家吃了都说好。
小孩自己尝过两个,酸酸甜甜的,于是留下一大半,打听到都尉府的方向寻了过来。
孩子心性干净自然,本想用自己摘到的果子送给恩人当做谢礼。然而此刻见到谪仙下凡一样的公子,小孩拎紧竹篮的手指搅了几个来回,脸红耳热,心生羞愧。
许林秀在小孩窘迫羞愧的目光下接过竹篮,眉眼带笑询问:“送给我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