冬秋跟在公子身边,得公子言传身教,认得一些字,瞧着瞧着,眼眶溢出湿润。
许林秀第一封书信,吩咐冬秋在三日后送往许宅,亲自交到许廉手里。
他初到异世,惶然不安,彼时痛失亲人,心中郁结,两辈子所求的一点亲情,在这一世许廉和李昭晚都给了他。
两人将他视作亲子,又待他如亲子。尽管阴差阳错,其中夹杂几分偏执念想,但几年来付出的情意是真,倒叫许林秀羞愧。
许林秀知恩图报,虽不是许氏两人的亲子,却已将他们视为双亲。
许林秀不是他们的许林秀,却也是他们的许林秀。他想祈求许廉和李昭晚的原谅,愿往后余生,盼他们能给自己一个尽孝心的机会。
第二封书信,看着像信,却不尽然,而是一张债务条。
许林秀在心里盘算一遍私账,罗列出任府上下每年吃穿用度的花销费用。和任青松婚姻四年,他有能力供府内开销。
亲兄弟都要讲究明算账,除府内平常开销,及自愿向长辈往来的人情利益,从他账户上扣除此部分,余下的,任明世应当归还向许家索要的银两。
许林秀把数字列得详细清晰,该他出的,他愿意出的,从无吝啬。但任家不能以他和任青松的关系作为筹码来要挟,任明世欲壑难填,对许家步步逼进,贪求无厌。
此书一式三份,一份自己保留,其他两份各交到任青松和许廉手里。
最后一张纸……
许林秀顿着笔尖,纸上晕开一朵墨渍。
他从小生长在扭曲离奇的环境,两世所求,不过温暖与被爱。
后觅得良人,有幸度过四年婚姻,与之相互陪伴,此情过往皆历历在目。
他珍惜和任青松的感情,过程不断学习,处处经营这段从未涉及过的婚姻生活。无论前世或今生,这是他拥有的第一份,亦是唯一一份的爱情和婚姻。
从始至终,他问心无愧。
曾以为能与君青丝共白首,直到相看隔着万水千山,一切散了,才知道留不得。
勉强挽留,只会困住所有人,谁都在为难。
这个世界,人人告诉他可以三妻四妾,人人都叫他不要明知不可为而为之。
既然谁没有错,那么错的就是他,他错在妄想。
何况他与任青松之间,已经远远不止第三个人的问题。
既然都错了,那就让他亲手结束。
守在旁边的冬秋渐渐张大嘴巴,看着纸上落下隽秀坚定的字迹,没有了半点的反应。
第三封书信,是许林秀写给任青松的和离书。
*****
炎节雨水骤至,打着乌瓦白墙,雨声急切,像玉珠错落跳动。
长街层层青石积满水光,从官署回府的马车一停,洛和宁咳着嗓子走出。
数日阑风长雨,陆续有人受凉病倒,洛和宁属其中之一。
洛和宁病后向官署告了假休养,冯淑自己身子还未痊愈,就替他张罗着大夫诊治,连任明世也到偏院看望了一次。
主院冷清,偏院倒接二连三的去了人,对洛和宁关怀备至,照顾他亦细致入微。
任青松在兵营值夜整宿,策马刚入大门,过前厅就被冯淑叫住了。
冯淑道:“青松啊,小宁正生病,你去看看他。”
任青松向长辈问候,步子没停,去的并非偏院方向,而往主院走。
他衣上还沾水珠,背后过廊外的雨淋淋洒洒:“差下人照顾即可,我去看一看林秀,他近日身子总时好时坏。”顿了顿,又道,“娘,事情过去就过去了,若有空闲,去看看林秀吧。”
想起昨日和许林秀在观景台的相处,任青松心绪轻快了不少,又惦记对方是否受冻着凉,疾步中带起廊道几处落叶旋转打飘。
主院的人都被遣了下去,连平时跟在许林秀身边贴身伺候的冬秋都没留下。
任青松立在门外,四周只余雨水刷过屋檐的声响,骤雨初歇,转至小雨,淅淅沥沥,静得让他无端地更觉奇怪和不安。
他推门而入:“林秀。”
目光瞬间捕捉到安静伏在书案上的身影,垂下的青丝几乎遮住许林秀的面容。
任青松以为对方病倒,急着上前去扶,甫一碰到,人就醒了。
那双时刻深情脉脉的眼眸清润明亮,许林秀朝任青松笑了笑:“你来了。”
任青松喉咙一紧:“嗯。”
又问:“怎么在这里睡了,你身子还没恢复好。”
许林秀道:“没事。”
他微微仰头,安静看了一会儿任青松。
任青松下意识地握住他的手腕,道:“娘过阵子就来看你,小宁受了风寒,娘正在那边,她不应厚此薄彼。”
许林秀摇摇头:“我不想听这些。”
任青松就不说了。
他打量收拾的整洁不染的屋子,内心的怪异愈发浓重。
“林秀,你身子不适,为什么还把伺候的人都支走了。”
许林秀依然静静注视被任青松握起的手腕,没有挣脱,浅然一笑,叹息道:“我想在个清净的地方跟你说件事,只有我和你。”
任青松不解:“何事。”
许林秀摸出两份书信。
第一封,是他列出来的详细单子,任青松看完,沉默。
许林秀说道:“你虽以孝为先,但我深知若你坚持,任家的掌事人只有你。”
任明世老了,翻不起多少手段,他靠的无非只有作为长辈的威严,加之拿捏了任青松的性格,用孝义压制。
许林秀递出第二封。
这次,他动作慢了些,神情专注。
任青松展开书信,攥在许林秀掌心猛地紧了力道。
他不可置信地盯着纸上展开的字迹。
和离书……
许林秀递给他的,是他亲手所写的和离书。
任青松目含痛苦,手指颤抖,一纸和离书险些掉落。
他哑声问:“为什么?”
像不敢相信,把纸中内容细细地看,越看越震惊。
四目相对,任青松仍没能从震动惊愕中回神,反观许林秀,眉若远黛,淡然疏冷,明明就坐在任青松面前,却犹如隔了一层雾。
任青松艰涩道:“林秀,我不愿与你和离,若是因为洛和宁的缘故,今后我不再与他往来……这样的书信莫要再写……”
许林秀浅浅一笑:“青松,我和你之间,早已远不止一个洛和宁,从许多事发生的那一刻起,已经再也回不去了。”
任青松沉声:“我不答应。”
许林秀侧首闭眼,涩声问:“我只问你一事,你能否答应,我和除你之外的第三个人,着喜服,在喜堂上对拜高堂,行婚约之名。”
任青松想都不想:“不€€€€”
旋即,他紧皱眉心:“林秀……我、我……”
许林秀语气平静。
“你处变不惊,行事稳定,对你爹所为早就了然于心,但你却从无干涉阻拦。”
“青松,你是任明世的儿子,可我同样是我爹的孩子。”
许林秀望着他已按了手印的和离书,内心深处从来没有像过此时一样平静。
尘埃落定。
*
纵使任青松不愿与许林秀和离,动静却传到了任氏一家人耳边。
他们纷纷往主院围聚,下人们都被驱散到外头,任明世冷着脸,质问许林秀:“你又在玩什么花样?”
任青松拿着和离书僵持不动,任明世眼尖,一把夺过。
“和离书?”
冯淑忙问:“什么和离书?林秀……你……你要与青松和离?”
几位夫人不敢相信,纷纷劝阻。
“为何要和离啊?林秀,你和青松感情好好的……若事情传出去外人怎么看任家?”
“别做糊涂事,离开任家,和离后外人会如何议论你?”
和任家结亲可是常人求都求不来的好事,夫人们劝许林秀冷静,四周太多人说话,吵吵嚷嚷,许林秀不为所动。
他始终侧首,冷眼旁观。
任青松痛苦不堪,嗓子干涩,下巴起了一片青色的胡茬。
他无法正视许林秀回避的面容,双眉紧蹙,试图拉起那双曾握过无数次的手。
任明世道:“你想和离,许家要跟任家断了关系……”
许林秀等周围吵够了,安静了,他抽出被握紧的手腕,任青松不愿放开。
半晌,见他腕上勒出的指痕,不得不松手。
许林秀声音并不大,当他开口,微哑如玉质般的清晰地落在每一个人耳中。
“任家高门,是我许林秀高攀不起,我来时如何,走时亦然。”
任明世问:“你此话是何意?!”
许林秀微微一笑,任青松面色痛楚,继而冷声开口:“爹,你少说几句,这是我与林秀之间的事情。”
任明世怒道:“他当着那么多人的面弄出这场闹剧,简直驳了我任家的脸。怕只怕离开任家的庇护,许家什么都不是!”
许林秀笑意不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