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睿依神色凝重,深深地看向韩少卿:“他不仅是你的师弟,更是一条无辜的人命……少卿,就算你决意叛出宗门,又何至于对无辜之人下手!”
岑语眼见伍柳齐都被打成这样了,还呜呜呜地朝韩少卿的方向挣扎着要说些什么,恨铁不成钢得拳头都硬了,恨不得一拳把伍柳齐揍清醒。
望着昔日的同门,韩少卿神色冷漠:“我说过,如果不想死,就现在、立刻滚回去,只要你们不主动招惹,我不会对你们出手€€€€但要是再过一会儿,等我的耐心耗尽,可就不一定了。”
他冷漠的目光从一行人中不带一丝停顿地略过,最后停留在江宴秋身上。
两人四目相对,时间仿佛停滞了一瞬。
韩少卿突然开口:“宴秋……追到这里,我是不是可以认为,你已经改变了注意?”
瞬间,除了失魂落魄的伍柳齐,众人目光顿时唰地看向江宴秋。
郝仁的神情有些微妙的怪异。
先前伍道友他们开口的时候,明明还“不听不说”“再问找死”,怎么轮到江师弟……这怎么,还双标呢。
江宴秋顶着众人灼热的视线,平静地回视韩少卿:“那我可能要让你失望了。”
“我来这里的目的之一,其实跟伍师兄差不多。”
“……只是,想要你亲口说出的一个答案罢了。”
他话音未落,其他几人都是神色一变,岑语急忙想上来捂他的嘴,王睿依则是闪身拦到他身前,小心翼翼地观察韩少卿的神色。
€€€€不要命了吗江师弟!前车之鉴你伍师兄还躺在那儿呢!
然而,出乎所有人的预料,韩少卿并未生气,甚至轻笑了一声,宛若叹息一般:“事到如今,答案与否,有那么重要吗?”
江宴秋平静地回视:“是的。对我来说,很重要。”
韩少卿:“如果我告诉你,我就是这种人呢。”
他微微一笑,突然提起一件看似毫不相关的事:“说起来你可能不信……但你当年刚拜入昆仑那会儿,我是真心想收你为徒的。”
江宴秋瞳孔微微放大。
他们站在对立面遥遥相望。
时间在那一瞬仿佛静止,倒流回多年之前的那个午后。
他们一个是前途光明、大有可为的掌门亲传,一个是初入仙途、前途未卜的练气弟子。韩少卿懒洋洋地坐在上首靠近正中的尊位,江宴秋偶然间抬起头,便看见他狐狸似的不怀好意的笑容。
€€€€那年的新入门弟子只有他一个人被剩下,他听见韩少卿突发奇想要收他为徒,除了内心暗暗吐槽这人的不着调……其实心里,还是有几分感动的吧。
只是他不会说出口告诉那人的……要是被他知道了,狐狸尾巴指不定又要翘得多高。
“只可惜,我那好师尊不同意,临到头,还是被他横插一脚。”韩少卿叹息道:“那可能是最后一次,我在明面上忤逆他的决定了。”
江宴秋定定地看着韩少卿,不知道他为何要突然提起这么一件事。
韩少卿面上最后一丝怀念的神色稍纵即逝。
“你知道,李松儒为何要收我为徒吗?”
“……”难道不是因为他骨骼清奇,被掌门真人一眼相中,从此带回昆仑,收为亲传弟子亲自教养?
“呵,明面上流传的说法,的确是这样,”韩少卿语带嘲讽,“他们昆仑代代掌门,这么多年下来,真是连借口也不带换的。”
“€€€€你可以理解成,我未来既定的命运,就是第一个郁含朝。”
所有人都愣住了。
虽然在很多人眼中,像韩少卿这样极具天赋的天才剑修,将来很可能会成为第一个剑尊……但这种话,是绝对不会从韩少卿本人口中说出来的。他们在座之人,也不会误以为韩少卿是在虚荣自夸。
那他这句话,是什么意思?
韩少卿神色嘲讽之意更浓:“毕竟,谁让肮脏的混血种,天生的仙魔之体如此稀有呢。”
“什么?!”
江宴秋虽然隐约听说过剑尊身世的传闻,从那邪里邪气的副人格也能看出一些端倪€€€€但他怎么也想不到,韩少卿居然也是混血!
郝仁神色满是震惊,低声道:“仙魔通婚孕育子嗣,虽然在修真界眼中是有辱师门的奇耻大辱,但私底下,这样的混血其实并不在少数,我们在北疆看到的那些奇形怪状的其实就是€€€€真正难得的,是阴阳各占一半,外表与凡人丝毫无异之人,也就是传说中的仙魔之体!”
仙魔之体对母体的要求极高,必须是灵力纯粹、修为高强的修士,才不会在孕育期间被魔气污染、或是被体内的胚胎杀死€€€€但与之相对的,为了孕育出胎儿,母体的绝大部分灵力和修为都会消耗在与魔力的对抗中,传承给胎儿。
这是个极其艰难,无法差之分毫的过程,一旦灵力或魔气此消彼长,稍有不均衡,脆弱的胎儿就会瞬间毙命。
能诞生于世的仙魔之体极其稀有……而且几乎每一个,将来都会长成妖孽般的天才人物。
所有人都震惊得说不出话来……剑尊和韩少卿,竟然都是仙魔之体?!
€€€€等等,他们似乎,都是年幼之时就被掌门带回宗门的!
当年的上上任老掌门,是郁清仙子的同门师兄,两人自幼青梅竹马,感情甚笃,所以即使郁清失踪,与罪孽滔天的大魔牵扯不清,老掌门还是力排众议,在郁清仙子逝世后带回了年幼的郁含朝。旁人即使对郁含朝的身世有所揣测,但碍于老掌门,明面上也不好说什么,只能私下暗戳戳地磋磨小郁含朝。
隐隐约约,一个极其可怕的答案呼之欲出。
江宴秋睁大眼睛,不可置信地看向韩少卿。
“难道是……昆仑大阵?!”
叹息消逝在风声之中,韩少卿神情无悲无喜:“你猜得不错,我那师尊强忍着对混血种的厌恶将我带回宗门、收我为徒€€€€”“为的就是几十年后,剑尊支撑不住之时,由我来充当新的阵眼。”
……仙魔之体!
原来是这样!
只有仙魔之体,才能生生世世镇守在无尽峰,源源不断地将地底连通的冥河魔气吸纳入体内!
寻常修士吸纳魔气,只会走火入魔、爆体而亡;而纯正的魔物,魔气于它们而言乃是灵丹妙药般的大补之物,只会助长其修为、变得愈发凶残嗜血!
……只有从小抱回仙山长大,对仙门充满归属和责任感的仙魔之体能做到!
偌大昆仑,只有郁含朝一人镇守无尽峰,压根不是因为他是天下最强、或是其余化神修士推脱逃避……是因为只有他能做到!
原来是这样……竟然是这样!
怪不得剑尊即使被过于磅礴的魔气反噬,在泉水池底差点走火入魔,也压根没想过向任何人求助,甚至在阙城那一剑以为自己临到极限后,身体掌控权让渡给副人格的同时,还不忘封死殒剑峰!
怪不得韩少卿自幼性格乖张厌世……他那样天生早慧之人,恐怕早就看出了表面慈爱的师尊内心的不喜,恐怕更早之前,就猜出了自己未来既定的命运和李松儒将其带回宗门的真正目的!
郁含朝,韩少卿。
何其相似。
仙魔之体,年幼失怙,天才剑修……无数人将他们放在一起比较,夸耀昆仑天才辈出,夸赞韩少卿简直就是第一个郁含朝。
原来前面等着他的,并不是名满天下、鲜花载道,而是一条昏暗的歧路,通向的,是他早已既定的宿命。
久久无言。
王睿依、郝仁他们,此时均是沉浸在巨大震惊之中,一句话也说不出来。
“这就是你要的答案。”
“为了所谓的天下苍生,像剑尊那样活成一个可悲的符号,永生永世被可笑的责任困死在那种鬼地方寸步不离,日日夜夜忍受着魔气侵蚀的痛苦……呵,抱歉,我拒绝。宁可我负天下人,不可,天下人负我!”
漆黑的鹤氅翻飞,韩少卿直直地看向江宴秋。
“现在你明白了€€€€不错,我就是这样的人。”!
第148章
说完这句话,韩少卿闭了闭眼,胸口剧烈起伏了两下。
然后直直地看向江宴秋,不放过他脸上任何一丝神情。
来自深渊的魔气呼啸着席卷而上,他漆黑的袍角翻飞,眼底有冷酷的决绝。
江宴秋深吸了一口气。
无人注意,韩少卿右手的小指微微蜷缩了一下。
他已经做好准备……面对那人或不可置信、或失望厌弃的目光。
€€€€但他不在乎。
或许那个阙城初见的午后,只是一场如幻如梦的镜花水月。
短暂相交后,又各自分道扬镳。
江宴秋松开扶着伍柳齐的手站起身,静静地回视韩少卿,神情没有丝毫变化:“你把我……和把你自己,想成什么样的人了。”
韩少卿刚要扬起讥笑弧度的嘴角顿住。
“你以为你这么说了,我就会大失所望、恨铁不成钢,然后把你当成自私自利之人,唾弃不齿你的行径?”江宴秋语速越来越快,甚至快到有些凌厉的咄咄逼人。
“€€€€韩师兄,你是在看不起我,还是看不起你自己?”
韩少卿瞳孔微微放大。
江宴秋一口气说完这番话,喘了两口气,看起来比刚刚才剖析了一番内心的韩少卿还激动。
€€€€他从来都认为,为了拯救一部分人,牺牲另一部人的生命是可笑的。
哪怕这个“一部分人”是天下苍生,而“另一部分人”,仅仅只是一个人。
如果有人甘愿站出来成为那个殉道者,他会无比钦佩;但如果是强迫、甚至在对方毫不知情的情况下让他做出牺牲……那跟谋杀又有什么区别。
一群人的生命,并不会比一个人的生命更加高贵。
就像在阙城时,他能理解释真大师的做法,也能理解他的那句“功过留与后人”,却也会尽全力阻止他。
所以今日郁含朝甘愿以身为阵,镇压天地魔气,他会心甘情愿地加入对方;所以明日,韩少卿若是不愿意成为郁含朝的继任者,不愿意成为大阵的牺牲品,他也会毫不犹豫地站在对方那边。
需要强迫他人的牺牲才能换取的和平是带着原罪的,就像划分出“保全之人”和“用以牺牲之人”这一行为本身,就是傲慢的。
似乎完全没料到他会说出这番话,韩少卿半晌未曾言语,因为怔愣瞳孔微微放大,那圈猩红不再显得妖异不详,甚至……有些呆傻。
江宴秋笑了:“你以为我是来干什么,兴师问罪的?我可没那么闲,从一开始,我就告诉过你了。”
“我只是想要一个答案罢了……少卿哥。”
韩少卿微低着头,面孔隐藏在阴影里,让人看不清他的表情。
他的肩头微微耸动,先是颤抖了两下,然后,终于抑制不住笑声,一只手捂面,仰头哈哈大笑。
良久,韩少卿才止住笑,擦了擦眼角被笑出的泪水:“哈哈哈……好,好€€€€果然是你。”
多年之前,他还是风光无限的昆仑大师兄,玉树临风,羽扇轻摇,百无聊赖地拖着下巴坐在玉仙楼等人,一抬眸,就撞入那少年带着微微笑意的眼神。
物是人非,却好像只有他从未变过。
韩少卿放下手腕,轻轻叹息:“看来我别的不行,眼光倒是很不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