梁舒利用一下午时间在厨房包了许多馄饨,不仅冰箱塞满,流理台上还摆满两大篦帘。
锅里的滚水咕噜噜,精巧莹润的小馄饨在里面热闹地翻滚。
听她说那话,再瞧这架势,温从简也明白了,走出厨房还忍不住对温随道,“我都多少年没见你妈包过馄饨了。”
过往经历使然,温随对饮食不感兴趣,他是个口腹之欲相当淡泊的人,吃只为管饱,喝只为解渴,美不美味甚至都尝不出来。
于他而言,一顿热气腾腾的馄饨,大抵也就比啃树皮好嚼些而已。
但今晚的梁舒确实精神焕发,后来饭桌上她还惦记着事情,吃半路又去厨房忙活一阵,回来跟温从简说,“明天先去趟院里,已经联系魏师傅帮留两屉烧麦,你也记着点,别忘了。”
梁舒对席舟的在意程度,就连温随这个“外人”,都能看出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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开车路途比预想得还远,其间梁舒没少问温随是否晕车。
这种事起先温随是不明白的,但每回去医院都坐车,被关照次数多了就领悟过来,应当是指眩疾的意思。
马背上颠簸惯了,温随自然不会轻易晕车,但他还是照例顺从梁舒好意,喝她递来的温水,还吃了两颗酸甜的糖果。
估计这副身体原本是容易晕车的,温随含着糖,看向窗外飞逝而过的隔离栏绿化带,忽然记起从前驾马车时,有个人也易发眩疾,为此还特意请太医开过膏方贴敷。
不知蛮荒路遥,这相去千里,是否一切安好。
想到这,温随自嘲一笑,都自身难保了,还考虑这些作甚。
到目的地时已经不早,进门大厅很安静。里间靠墙处有两排沙发,散坐着低头刷手机的大人。
这箭馆从外边看就是座普通的两层小楼,与周围相去不远的其它建筑风格类似,灰墙青瓦,内里装修也偏素净,除了贴有俱乐部简介和本周课表的大黑板,就属那面花花绿绿的照片墙最为醒目。
“请问是温老师一家吗?”
这声音温随识得,是那天向他推传单的郑许然。
对方一见他,也笑开了,“你好啊同学。”
郑许然搬来三个凳子,请他们稍坐,“温老师,实在不好意思,临近下课家长们接娃的都来了,等候区没地方……”
“没关系,坐这儿就挺好的。”
温随没说话,梁舒则是从进门就四处专注地打量,现在正在看照片墙。
温从简主动跟郑许然寒暄,“你们这儿上课的孩子还挺多的。”
“周末学校放假嘛,基本都是这两天人最满。”郑许然正说着门口又进来一位家长,他上前迎了一下又折返回来。
温从简见状道,“小郑你去忙,不用关照我们。”
“没事儿,那都是熟客,”郑许然在饮水机前倒水,“席哥专门让我等着你们的,还特别嘱咐要是你们过来,一定得好好招待。”
他将纸杯递给温从简,“席哥现在在教室,下课还有十分钟。”
“不急,”温从简客气地点点头,“你们这儿布置得挺好,就是位置离市区有点远,今天来不熟悉路,导航还给导错了。”
“确实是,不少家长都反映过,”郑许然也很无奈,“其实J省在射箭运动上已经算全国领先的,沣市更是早就组建职业射箭队了,区里像咱这种规模的箭馆真不少,政府还给支持,在周边玩射箭的同好眼里各方面配置着实是天花板级的存在了。”
“那怎么不在更繁华些的地区选址呢?这样学员也会更多吧。”
“还能为什么?场租贵呗,那些开在市中心的箭馆都搞不大,只有室内训练场,要想拓展室外场地,除非有钱砸的,否则只能选偏远的市郊,就像这儿。”
不过郑许然又说,“当然在市郊也有市郊的好处,哦对了,要不我现在带您参观一下室外场?不是我吹,我们场地在整个沣市的民办单位里绝对数一数二,去年还高分通过了市箭协的备案,被批准作专业队的训练场和比赛场用呢。”
温随有注意听两人对话,可郑许然语速快,他理解有限,只能获取到零星信息。
温从简本打算客气地推辞的,见温随似乎认真在听,不由蔼声笑了,转对郑许然道,“那就麻烦小郑教练带个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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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止是大厅正中,走廊两侧的墙边也挂满了各式各样的小相框,照片里的孩子们捧着奖状或奖杯,还有些正在拉弓射箭。
年纪不大,倒是个个英姿勃发。
不过无论大厅还是这里,都没再见到那把仿弓的照片。
穿过连廊,推开门是个木架子搭建的短通道,近午时分,摇曳阳光自缝隙漏来,在地面投射下纵横交错的影子。
风携着几片黄叶拂过,又飞快自脚边掠去。
温随眺望前方空旷的场地,无遮无拦的光线入眼,明晃晃地有些恍惚。
他自幼随师父练箭,若说有哪里待得最久,莫过于别院那座废弃的演武场。
依稀便是这样一块场地,右侧角落当有两株老银杏树,在这里两株变作一排,同样也是银杏,却显然新植。
射箭场更远处,不甚密集的高楼撑起蓝天,也将温随从过往拉回现实。
他环顾四周,十余个草靶与银杏树遥相呼应,墙角位置随意靠着把木弓,温随拿起来,手指勾住弓弦稍稍拉了一拉,挺轻巧,像他幼年初学用的那种。
试过手感,而后举弓。
梁舒正要上前阻止,就听身后一个声音轻道,“没关系,那是练习弓,让他试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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席舟才下课,安排助教帮忙送家长和孩子,看到郑许然发的信息后来到外场,就见温随正在试那把练习弓。
为安全起见,非上课时间箭支都是统一保管,因此温随举弓并未搭箭。
奇怪的是,他也完全没有试图寻找箭支的意思,反而很自然地抬臂、开弓、靠弦,动作如同指间正有一支无形的箭那样衔接流畅。
新手空放是很危险的,若非练习弓材质特殊,席舟也不会任他做这种尝试,但令人意外的,温随力至尽处便停住了。
既不撒放也不撤劲,就那么维持瞄准的姿势,半眯着眼站定。
逆光下少年的侧影稳固,直视草靶,神态与动作同样冷静,仿佛任何多余的东西都抛诸其外,微风拂动他额前碎发,映在眼底忽明忽暗,瞬息凝成无形箭影,好似下一秒就将离弦而出。
视觉冲击来得太突然,明明是十月深秋,席舟却像被盛夏流火打到了眼。
射箭是一项非常讲究专注的运动,痴迷射箭的人对席舟而言并不罕见,但罕见的是,那种眼神里的波澜壮阔与气质中的静若止水,截然相反的两种矛盾竟奇异地聚敛于这个十多岁的少年一身。
直至温随终于缓缓放下弓,卸去手劲的同时整个人也如那根弦,重归平静,唯独眼睛还望向草靶。
不过须臾之间,什么痕迹都没留下。
温随低头看向自己方才勾弦的手指,指节上经年累月的茧子都没有了,被弓弦勒出的白痕正一点点缓慢复原。
真弱……温随抿起唇角,捏了捏手指,又用力搓两下。
突然他感觉有人靠近,立刻警惕地转过身。
这是温随第二次正面见到席舟,比上次距离更近。
但脑子里印象深刻的,仍是他的背影,那般挺拔脊梁和端正肩线往上,似乎也合该是这样一张内敛正派的面容。
细边框眼镜、白色长袖运动衫,处处简单利落,可当胸那团色彩飞扬的鸟羽涂鸦,又使这份理所应当的硬朗中多了几分自然而然的随和。
真是个奇怪的人。
说不上具体哪里怪,但温随既存心试探接近,席舟在打量他,他便也坦然回视。
孰料空了一秒,对方忽然微笑反问,“喜欢射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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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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人奇怪,问的问题也怪。
温随朝问话的人瞥去一眼,没有作答。
席舟碰了个不软不硬的冷钉子,也不生气,依旧和善地笑着,还同温从简夫妇寒暄。
温随视线在他身上逡巡一周,似乎没什么特别,正要敛下目光,突然觉察对方似乎在看他右手。
温随下意识警惕,迅速将手背到身侧,抬眼却见席舟仍在同那两人讲话,仿佛根本从未注意过这边。
莫非是错觉?
“舟舟教练!”
门后跑进个小男孩,一把抱住席舟胳膊,拽着他蹦蹦跳跳,“教练教练,今天是爸爸来接我的,我跟他说我上靶了,他还不信,你快去帮我作证!”
小孩个头不高却相当敦实,胖虎虎的,席舟被他挂在身上,一点儿也不恼,好脾气地边答应边往回走。
“温叔叔,我先送学生,这弓您让小随用,注意别空放就行,小心打到他。”
没等席舟完全出门,温随就直接走到墙边,将木弓放回原本的位置,显然对这好意并不领情。
温从简见状也就没说什么,倒是梁舒,还望着席舟离去的那道门出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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等学生和家长都离开,箭馆里才又安静下来。
两名助教忙着收拾大厅的沙发,打扫桌上纸杯,郑许然则张罗要订外卖,被梁舒阻止了,“你们这儿有小厨房吗?能开火做饭的。”
“有啊,不过调料好像不全了。”
“带我去看看……小随你等等你爸,别乱跑。”
梁舒去趟厨房还不忘叮嘱,温随不必做事,就在箭馆四处观望,暂时没什么发现。
席舟方才就跟温从简出去了,没多久两人各抱个保温箱回来。
几人围拢就地开箱,里面除了梁舒亲手包的几大包馄饨,还有许多别的冻货吃食,品类丰富,都很新鲜。
早上温从简和梁舒还在商量,考虑到席舟箭馆里还有别的年轻人,既然带东西过去最好兼顾,于是他们又去超市现买,直接导致出发晚点遇到堵车。
这些温随都看在眼里,人情世故的事他当然懂得,只是从前不需要,后来也不屑一顾。
但现今看温从简和梁舒做来,竟觉得这两口子麻烦归麻烦,却并不讨人厌。
受限于厨房条件和时间紧张,午饭大家就围在一起吃了顿馄饨,还有那两屉烧麦。
几乎没怎么休息,接着就有学生陆续来馆里准备下午课。
席舟去教室后,郑许然悄悄跟温从简他们讲,“周末排课集中,主课基本都是席哥在上,两节中间只隔十分钟,一直要忙到晚上九点才能喘口气,很辛苦的。”
梁舒忙问,“没有其他的教练能轮班吗?”
“不是没有,以前也招过,但学生和家长雷打不动都奔席哥来,分都分不走,一班报满了开下一班,开着开着就越来越多了,席哥既不想让家长失望,更不愿意别的教练难堪,就他一个顶到现在。”
温从简疑惑地看向郑许然,郑许然立刻懂得他的意思,笑道,“我就是个二把刀,半路出家,可当不了专业课主教练,带带体验课临时课还差不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