教室灯光通透而直白,席舟低头时眼睛恰掩在阴影里,收敛了惯常笑意,透出一种比温和更多几分的关切来。
温随这才意识到,不仅是手心,他额角甚至都有汗滴在淌。
席舟又将毛巾往前递了递,温随只得接过。
毛巾贴在额头能闻到某种清香,跟家里的洗衣粉味道相似,对面席舟又坐下来,然后温随发现,他还拿了一支白色牙膏样的东西,放在自己身前的地板上。
朝左胳膊指了指,席舟道,“刚刚被弦打了吧,这是活血化瘀的药膏,先收着,一会儿去洗手间自己处理。”
然后是一瓶石榴汁,也放在药膏同样的地方,“擦完药才是好同学,可以有奖励。”
他还真拿他当小孩子了。
温随拿毛巾捂住脸,眼不见为净,把刚刚射脱靶的闷气狠狠一吐为快。
忽然听见席舟轻轻咳嗽了一声,温随露出半只眼,就见他屈起手指抵在唇边,好像刚刚才笑过,又好像没有。
“试也让你试了,那现在轮到我问你个问题怎么样?”
虽是征询的语气,却实际关子卖一半,就已经把问题讲了出来,“基本在正式开始教学之前,我都会先问学员这个问题。就是以你自己的想法,不要管其他人以及父母的要求,你会因为什么而想学射箭?”
温随又拿毛巾盖住脸,还以为他能问什么,结果这回的无趣程度与上回那问题半斤八两。
席舟没等到回答,“或者这么说吧,今天到这里来,你有没有给自己定一个目标?无论短期长期都可以。”
目标吗?温随知道自己当然有,其中一个方才算已达到,另一个现下时机不便直接问,太过刻意,梁舒也还在。
席舟似乎犯了难,但仍不肯放弃,他考虑片刻,“那我再换个问法,你觉得昨天你看到的那些来我这儿射箭的小孩,他们学射箭可能是为什么?”
这次温随终于忍无可忍,快速拿下毛巾,视线平直地移向席舟,哪知对面的人一见他,忽然抿起唇,反而笑容更深,没能收住,“咳,有答案了?”
席舟是没想到,浑身散发着生人勿进气质的温随,更别提射箭时那凛冽犀利的样子,却原来也有懵懂傻气的时候,就像现在,头发被揉成半干,额角还有一绺翘在天上,估计自己没发觉,还像只刺猬似警惕地瞪着他。
温随自诩意志过人,到底没敌过席舟坚持不懈的循循善诱,所谓伸手不打笑脸人,他实在不愿再在这个问题上浪费时间,于是暂时选择妥协。
他开始思考这个看似浅显到令人觉得可笑的问题,三次问法不一,叠加后不过同个关键句“为什么学射箭”。
师父说他体质不适合大刀阔斧长枪短剑,所以才另择灵活机巧者习之。
父亲说弓兵克骑兵,要外御戎狄就得攻其弱点,一军统帅擅射者方乃国之大梁。
因此温随自六岁开始习射,论功名他是武举状元,坐射、马射、步射均拔得头筹,论大义,北境战场九死一生,全凭手上弓矢杀出血路。
所以,学射箭便算是为男儿壮志,为家族荣耀,甚至为社稷忠义了?
都未免太过堂而皇之,最准确的说法,应该是为……
温随旋转手上的护指,稍稍偏过头。
“想好了吗?”席舟有所意会,眉宇上扬,“想到什么都可以说。”
什么都可以说?温随视线在某处落顿,寒凉的眸子微微一闪。
那如果,他说“为杀人”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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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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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还没有。”总不可能真的说出“杀人”。
从头到尾温随就憋出这么一句,可就是如此敷衍的回答,席舟居然不在意地接纳了。
“现在没答案也不要紧,不如我先给你讲讲我为什么选择学射箭吧,抛砖引玉,愿意听听吗?”
温随无可无不可地嗯了声,同时后知后觉,要早晓得这么简单,他开始直说“没有”不就好了,难道席舟费尽口舌就为逼他给个回复?
他越发看不懂席舟,而这个人丝毫不觉得自己一腔热忱付诸流水,反而还挺有兴致地讲起故事。
“我起初学射箭的想法很简单,因为一部武侠小说的连环画,类似这样小小的那种,”席舟拿手比了个四四方方的形状。
“你小时候好像已经没有那种书了。我特别崇拜里面的男主角,是个隐居山林的大侠,一把弓射遍飞鸟走兽,还能打败坏人。”
看这描述,大约就像江湖话本吧,听意思是专门给小孩看的。温随从前也读过些这方面的传记,那些箭术超群的将军曾经是他立志要成为的人。
“我外公是国内最早的那批射箭运动员,我舅舅这儿没传下来,到我却喜欢上了,大概算隔代遗传吧?”
席舟摇头一笑,单手撑在膝盖内侧,支着头像在回忆。
这话里有些词句温随不懂,但其中的家族传承他听明白了,在他的世界里,延师授业的形式很常见,教他习射的师傅也是同族族长。
但席舟再次提及的,喜欢……
他曾问过他,是否喜欢射箭。
“喜欢”这个词,温随从来无法将其跟射箭联系到一起。
若将字序颠倒过来,射箭也没给他带来过什么“欢喜”的心情,至多不过射中靶心的酣畅快意,苦练得偿的尽致淋漓。
不过既然席舟敢这样讲,必然是有些本事傍身的。
温随反客为主,起身从弓架取下那把虬龙仿弓,转手递给席舟,“请赐教。”
让教练赐教,无可厚非吧,也好让他试试他深浅。
席舟果然没拒绝,倒是接过了弓,但温随密切观察,没忽略他神色间一闪而逝的迟疑。
这令温随稍有意外,那日在射箭公园席舟就拿着这把弓,想来是相当顺手的,这份迟疑又从何而来。
“……好吧,就是别期望太高,可能不是赐教而是献丑。”
席舟起身,开始佩戴护具。
温随不声不响观察,见他右手摊开套护指时,中间三根手指第一个骨节处微微弯曲,应是常年拉弦的结果,才会形成这种习惯手势。
与自己拇指勾弦不同,他戴的三指指套,接下来是护臂和护胸。
席舟边戴边说,“下次你练的时候护具得像这样戴全了。”
时刻不忘教练身份。
待他准备完毕,温随便退后一步,离开箭道的范围。席舟双脚站到起射线两侧,举弓时肩部伸展,温随从侧后方恰能看见他拉弓臂的动作。
半截袖口被挽起,手臂旋转时露出矫健线条,连带着肩部原本宽松的衣服也被抻平服帖,勾勒出挺直脊背。
仅仅是个起势,就足以看出拉弓人的身量体格,但若不显山露水,平时掩藏在谦和低调的外表下,很轻易让人忽略这一身的攻击力。
如今温随就站在不远,席舟的一举一动落在他眼中,自然无所遁形。
从举弓到开弓,他都完成得非常稳定,双腿牢牢抓定地面,力量呼之欲出,并非那种野蛮的爆发力,而是随着勾弦拉开,逐步从双肩积蓄的对抗力。
习武者天生会对强大的对手心生敬意和挑战欲,即便自己现在拉不动这把弓,但若能亲眼看到有人将它操控得很好,也是幸事。
温随预感这将是足够精准的一箭。
直至迅速瞄准,果断撒放。
箭离弦的瞬间温随突然看出不对劲,弦撒开时席舟推弓的左手明显抖动了一下,这必定会影响箭的走向!
果然,箭羽划破空气发出脆响,紧跟着箭尖重重没入靶纸,钉在右下方的蓝环。
这个结果出乎温随意料,原以为席舟应当能射得更准……
他考量的目光落在他持弓的左臂。
最后暂留动作结束,席舟双手自然落回身侧,那边的袖子并没挽起来,黑色护臂隔着衣服箍住左臂,看不出是否有异样。
“甩弓没弄好,矫枉过正了。”
席舟走到箭靶前,取下箭支,笑着走回来,“抱歉辜负你的期望,所以你看,我也会失误。”
最后那云淡风轻的“也”,让温随皱起眉。
不是因为被提及痛处,语气带不带奚落他还是能听出来的,他是从席舟的话里感受到了别的意思。
席舟将弓放回支架,卸掉左手护臂,因缠得略紧,护臂松开后手不受控地一颤,像有些许痉挛。
但他右手很快搭上左小臂,将其压了下来。
“你……”
“你……”
再转身时两人竟同时开了口,之后又一起陷入沉默。
好在这种微妙的尴尬没持续多久,就有人主动过来解围,郑许然出现在教室门口,“席哥,我给你们送大餐来了,话说你这节课可够久的。”
席舟这才想起看时钟,体验课三十分钟早已经超时了。
他笑笑,“那就先到这儿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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郑许然打包不少菜,献宝地摆满桌。
“听说阿姨你们要来,我特地去鸿福居点的,昨天吃过您包的馄饨简直是人间美味,就想着必须得回请一顿,我也不会做饭,只好借花献佛了,您可千万别嫌弃。”
梁舒被夸得不好意思,“小郑太客气了,我那就是家里随便包的,哪比得上酒店大厨。”
“怎么比不上,家的味道才是世上最好的味道呢!”
郑许然能说会道,一个顶三个,也不知东拉西扯些什么,总之有他在就总静不下来。
几人在箭馆休息室里吃午饭,之后梁舒坚持收拾桌子,郑许然也不闲着,温随想将自己那份顺手整理了,却被席舟抢先收走。
“别忘记擦药。”他低声提醒。
再一瞧温随那表情,了然道,“果然忘了吧?”
温随确实忘了,毕竟被弦打到这么小的事,他从来不认为有干预的必要。
不过那是在从前,现下今非昔比。
洗手间里,温随脱掉薄毛衣,把里面的衣服掀到肩膀露出整条左上臂,不出意外内侧红了一大片。
“哎……”温随忍不住叹口气,抬眼看向镜子。
这张脸本身就够白的了,胳膊露出来的部分更加白得过分,简直同身上的毛衣颜色难分泾渭。
纤纤弱弱,都不见几两肉,也难怪射脱靶。
温随为自己的不自量力感到可笑。
他抹了点药膏,本想随便应付了事,但考虑到这副身体也不算自己的,在一切回归原位之前,还是替人善待为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