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闭了闭眼,感觉视野中的黄心在准星里颤动,终于忍不住轻声道,“席舟,帮帮我。”
席舟走近,手刚要搭上温随执弓的左手,打算帮他稳住平衡。
可温随却说,“不是这样。”
“……”席舟顿了顿,什么话也没说,走到温随身后。
他右手握住温随的右手,手指重叠在拉弦的手指上,另一手环过温随肩膀,伸展着覆在他左手。
席舟的手干燥温暖,腕部非常稳,手把手领着温随拉开弓弦,没有任何多余的动作,像对刚才那个零基础的孩子,完全从头开始。
“看到那个黄心了吗?”他说,“我们一起瞄准它。”
温随终于睁开眼,席舟的手并未用力,却像两道稳定器牢牢锁住了他。
身后能感觉到隔着衣服透出的体温,并不是一个实质意义上的拥抱,却好像整个人被搂在怀里,心脏也像悄悄蜷缩起来,连同一星沉甸甸的温柔压在胸口。
目光往前,瞄准,靠弦,响片弹回发声,撒放€€€€
嘭!正中靶心。
“看,你可以的。”
温随听见席舟的声音,僵硬的唇角一点点放松下来。
他抬头望向席舟,恰好席舟也正低头看他,鼓励的眼神中尽是敛藏得极深的心疼与宠溺。
温随的瞳孔微微地收缩了一下。
在这个世界,他确实遇到过许多不同的风景,体会过不同的人和事。
它们或许在他心中留下印象,却大多止步于匆匆一瞥。
因为作为一个“外人”,温随其实从未将自己真正归属于这里,也拒绝过多投入其中。
唯有一样€€€€
2022年11月到2025年4月,当决定学反曲弓那天开始,到淮中、到体大、到省队,到努力要进国家队……
都从未停止过的、射箭这件事。
为了这件事,温随马不停蹄往前走,近乎执拗地,片刻不愿停留。
将近上千个日夜流淌而去,那些本就被刻意忽略的东西,愈加成为一晃而过的白驹掠影。
只是人非铁石,未必真就能无动于衷。
但那又怎样?
温随以为他会一直如此,直至某个既定之时再被不知名的神秘力量悄然带走,了无挂碍抽身而退,彻底归于史书里早该枯朽的那个名字。
从没想过有一天,浮云变幻峰回路转,宽阔坦途变为通幽曲径。
未及离开就先被迫慢下来,被迫放开弓箭,被迫感受身前草木、脚下泥泞,被迫倾听世间最温柔的馈赠,碰触那些最可贵的人。
拨雪寻春,烧灯续昼。本就是七窍玲珑心,一旦拂去尘埃,还有什么不明白?
温随垂下手,望向前方的箭靶墙,席舟也已经松开了他。
掌温与体热褪去,脑中光景渐渐温凉,许多个念头同时闪过,最终归于笃定。
温随似叹息又似自嘲般说出一句话,“如果你知道会像现在这样,大概就不会把希望寄托在我身上了吧。”
“我会,”席舟毫不犹豫,“如果我知道,我还会更早点……”到你身边去。
温随无声地笑了笑,“那两张欠条,我想先兑换第一个问题,可以吗?”
“好,你问。”
温随转过身,面向席舟,“你当时……为什么选我?”
袁锰说,他是全淮中后台最硬的人。
那天温随就意外得知,是席舟推荐他进的淮中,无论转学入学考试如何,他都肯定能进,而且会被特别关照。
这是在席舟退役之后,校长痛惜英才,给他的承诺和保证。
淮中将赠予荣誉校友席舟特权,只有他可以,也只有唯一一个名额。
他将这个名额给了温随。
连姚闵都说,席舟手里有不少学生,不缺天赋、不缺技术、年纪更小、训练时间更长,他不是无可替代,他怎么就相信他一定行?
温随设想过某些具体原因,比如两家的交情、比如原主的爷爷……
再比如什么呢?
连他都想不出更多足以信服的理由,席舟却不假思索,给出答案。
他说,“因为你射箭的眼神,很漂亮。”
是眼神,而不是眼睛。
具体明确,不含任何歧义。
就像当时在箭馆外,温随拉开那把练习弓。
他凝望箭靶,并未看向任何人,可群山入画,水天云霞,每一寸生动,都成为后来席舟心底起过的波澜。
原来早从第一眼,就埋了种子。
“……席舟,”温随似乎下定决心,“投桃报李,有件事我也要告诉你。”
他抬眼,异常认真地凝视对方,“还记得开始吗?你总问我为什么射箭,问我目标,我从没正面回答过你,因为我确实没有目标,或者说曾经有过,但它被毁掉了,很长一段时间我做什么都找不到方向。”
“是因为你,我才决定要走这条路的,或许起初只为给自己找一个理由,但是……你指给我看的梦想,太好太耀眼,到现在我是真的很想走到那边去,亲眼看一看,也替你看一看。”
“我不会放弃的,我会做到。”
很快。温随就会回来,重新带着荣誉回到你面前来。
他在心里发誓。
--------------------
第67章
=========================
袁锰以为温随会在席舟那儿先调整一段时间再回来, 没想到原定的半个月假期还剩三天,他就提前归队,并迅速进入状态。
他也没跟队友分开, 虽然康鹏教练起先担心,有想过这样安排, 但温随仍旧坚持和大家一起。
一起训练, 一起吃饭,一起休息。
早起晨练, 体能强化, 夜间徒步。
只不过当其他队友练习实射时, 他练的是弹力带和空拉弓。
到第十天,温随已经完成每天至少2000次空拉,从开弓、靠位、瞄准, 将瞄点移开,再重新移回瞄准靶心。
不断重复同一个动作,训练量达到近万公斤, 手指尖磨出茧,掌心起了血泡, 肩膀酸疼……无论多艰苦, 都始终咬牙坚持。
而不知从什么时候起,其他队友也开始增加弹力带和空拉弓的练习时长。
等温随察觉时, 队里里已经清一色都是跟自己一样的“新手”。
康教练说,“我没要求他们这么练, 是自由练习时间,不过基础训练当然很重要, 不能松懈。”
袁锰说, “这可不是我带的头。”
队友说, “练箭练久了,发现弹力带都玩不转了,要多练练。”
温随:“……”本来没太觉得多有压力的,现在只想赶紧从新手村毕业。
第二十天,他已经可以完成从上下左右不同方向的反复瞄准、移开,再瞄准、再移开,整个过程都能克制自己做到满弓状态,不去撒放。
第三十天,潜意识里瞄准靶心与撒放间的条件反射被打破。
第三十六天,“定瞄”练习成功,重新建立瞄准和撒放之间的关系,在重复随机次数的瞄准后,稳定再移开,移开再瞄准,主观意识能够操控反复移位的瞄准。
第四十一天,已经能够告诉潜意识,反复瞄准是被允许的,即便瞄准稳定也不意味着必须要撒放。
第四十五天,潜意识里开弓后的撒放冲动被控制,放箭动作变得轻松,手指不再紧张。
第四十八天,在队友帮助下顺利完成口令射击练习,可以达到口令让“放”就撒放收势,说“停”就缓慢松弦回归起始。
第五十天,重新带箭上靶。
第五十五天,在距离比赛还有最后一周的时候,温随终于射出久违的那支十环!
那天不止袁锰,连教练团都喜极而泣。
叶琛很难相信温随在这么短的时间内就克服黄心病,感慨他意志力惊人强大的同时,也问他是否接受了心理干预。
温随说没有,“不用心理干预,他们就能治好我。”
“‘他们’当然是指我啦!”
袁锰像块黏皮糖赖着温随,天知道他这几十天练空拉练得差点吐血,“你要是再不好,咱队的弓都得提前退休。”
陶嘉白他一眼,“那是被你霍霍的,让你空拉你空放,这么多年白练了?”
顺便,“你怎么敢厚脸皮往温随身上挂的?就不怕有人吃醋?”
吃醋?温随头上冒出个顶大问号,狐疑地看来,“你们俩?”
袁锰:“……”
陶嘉:“……”
引火烧身大约就是指这样的。
这两人不知怎么回事,最近总爱互呛两句,但不会真的吵架,反而这段时间陪着温随攻坚克难,渐渐比从前关系更紧密。
温随和袁锰的双人哥们儿行,也从此多了陶嘉这个姐们儿。
外表看来文静秀气的女孩,实际性格居然跟袁锰有得一拼,也是挺出乎意料的。
跟着这样一对活宝打打闹闹,心情真就没有空白的时候。
到晚上回宿舍,才有时间给席舟打电话。
生病前玩命训练那两个月,温随基本都没主动联系过席舟,而现在只要看到他的留言,时机允许的情况下,他都会给他打过去。
“我下周要去比赛了。”他告诉席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