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乐一头雾水地啊了一声,奇怪道:“没有跟您……你一起吗?”
“没有,”江衔想了想,说道。
就在此时,江衔的神识忽然动了动。
……有谁的神识探进来,被他发现了,又倏地收了回去,像是偷偷干着什么事情,不想被人发现一样。
他偏头看向半开的窗外,却只看见了窗外茫茫的大雪,雪中空无一人。
江衔转身下了楼。
“诶……江公子,你……你去哪?”
江衔道:“你们先回去休息吧,我找人。”
一乐眨了眨眼,又看向师兄。
一檀无声摇头。
江衔下了二楼,穿过人来人往的人群,走出了客栈。
外边风大,风中夹杂着细小的雪粒扑朔而来,刺骨寒风顺着细缝钻进体内,带走尚存的温度。
江衔左右环顾,仍是没有见着人,于是向客栈外走去。
客栈在街边的一角,客流量一般,只是此时天色不晚,街上的人寥寥无几,只有慢慢落下的雪是天地间唯一静谧的景色。
昏黄的灯笼挂上了各家的门口,仰头便能看见随风自由落下的簌簌雪花。
江衔踏出客栈门,沿着街边漫无目的地走着,还没走出几步,身后便传来了脚步声。
还没等江衔转过身去,身后追上来的人便往他肩头拢了一件厚厚的氅衣。
江衔脚步一顿,偏头便看见扶饮蹙眉说道:“……外面雪大,跑出来做什么?”
江衔没出声。
昏黄的光线从两人身侧照来,在扶饮的鼻翼附近打出一片阴影,瑰丽剔透的异瞳里带着晦暗不明的情绪,安静地凝视着他,却又在和江衔的对视之中不由自主地移开了目光。
“……”扶饮道:“回去了。”
江衔细细看了他半晌。
扶饮的面容俊美锋利,血眸瑰丽妖冶,另外一只琥珀色眼眸润亮剔透,风格迥异的异瞳放在这张具有攻击性的面容上,竟也十分契合,带有一种独特的异域美。
扶饮似乎是在外面待了很久,睫上都落了雪,随着长睫略微急促的颤动无声抖落。
扶饮的五官长开后带上了几分不可直视的锋利,再也不是当初那个沉默固执,却依然会将欣然和难过都写在眼睛里的小徒弟了。
这双眼眸将情绪藏得严严实实,再不复当初少年人纯然的澄澈了。
长大了。
江衔的心里无端冒出这样的想法。
他无声弯了弯眼眸,捉住扶饮的手腕,步履轻缓地往回走,轻声道:“我来逮个只肯守在外面淋雪的人。”
“……”
扶饮不说话了。
微凉的手轻轻圈着扶饮的手腕,没有什么力道,只是单纯地牵着,而扶饮明显僵硬了一瞬,脚下步调都略微急促起来。
他不自然地垂了眼眸,假装无事发生一般跟着江衔往回走。
一路上安静得只有踩雪的声音,一声一声随着两人的步伐响在耳边。
江衔的心缓缓落了回去,像是浸入了温暖的泉水之中。
很奇怪。他方才刚醒的时候还总觉得这一切恍如一梦,虚幻得不切实际,连自己与明渊的关系都是靠沧澜剑和扶饮的反应推测出来的。
可是直到江衔没有多加思考便走进雪中,心下明了扶饮一定会出现的那一刻,他才忽然有了本该如此的感觉。
本该如此。
扶饮沉默半晌,偏过头来,像是想说什么:“你……”
“嗯?”江衔转头看着他,等他的下文。
然而扶饮喉咙滚动片刻,终是道:“……没事。”
就这么一会的功夫,外面的天色便完全黑了下来,江衔圈着扶饮的手腕踏入客栈,刚巧一檀和一乐在大堂里坐着,看见他们进来后,登时上来招呼着:“尊上,天这么冷,江公子昏睡了这么久,也还没辟谷,想必已经饿了,过来一起吃点东西暖暖胃?”
扶饮的目光就没有离开过自己被攥住的右手,闻言头也不抬地嗯了一声,而江衔轻轻笑了笑,说道:“费心了。”
扶饮的手腕被圈在江衔手心里,江衔其实没用什么力,扶饮一抽就能抽出来。然而他安安静静地没有一点动作,像是只要江衔不放手,他就要保持这个姿势到天荒地老。
这显然是不切实际的。
江衔率先松了手,推了推扶饮,示意他落座。
温凉的手指骤然离开,残余的温度还附在腕骨上,扶饮目光掠过江衔松开的手,又垂下眼睑,有些不适应地蜷了蜷指骨。
但他最终什么都没说,只是沉默无言地坐了下来。
一檀和一乐选的座位在客栈一楼的角落,这儿比较安静,没有太多的人流走动,正适合闲聊。
摆在江衔和扶饮面前的菜都是清淡口味的,江衔端着瓷白的碗喝了一口汤,感觉浑身都暖洋洋了起来。
喝了一半,江衔动作一顿,才看见碗底飘起来的葱花。
“……”
江衔面不改色地咽了下去,把碗放下,看了看桌上的菜,动筷夹了一点唯一没有放葱花姜丝蒜末的笋丝。
清淡的菜,本身就没有多放调味,味道淡一点也正常。
然而吃着吃着,江衔才忽觉不对劲。
他哭笑不得地心想,他以前似乎没有这么挑食吧?
怎么现在挑食成这样,跟葱姜蒜沾点边的菜都不碰了。
然而葱姜蒜在烹饪上的作用无可替代,若是去了葱姜蒜,他能吃的菜系就少得可怜了。
不应当啊,他以前挑食的毛病没有这么厉害吧,不然以前总不会是靠光合作用活着的吧?
小插曲很快就过去,一檀和一乐就没什么忌口,吃得很欢。一旁的扶饮面无表情,目光专注地望向前方某一处,没有丝毫偏移。
大堂前的客座帷幕被人拉开,一个身穿深色马褂的说书人端着茶壶扇子便往那堂前一坐,手抚上桌上的惊堂木,“嗒”地一下敲在了桌上。
这一声把大堂里吵吵闹闹的食客目光都吸引过来了,说书人动作悠然地捻了捻胡须,端起茶杯喝了一口压压嗓子,这才道:“今日我们讲点什么话本好?”
有人笑着大喊道:“都行儿,给哥俩整一个有趣紧的,太无聊了就把你这老头揪下来。”
说书人嗤了他一声,仍是八方不动地翻着话本:“你老李两兄弟听了我多少话本,每回都这么说,每回都催我讲下一回。有骨气的别催啊?”
话毕看热闹的食客都哈哈笑了起来,不乏出声调侃奚落的:“要我说,你老李兄弟俩上去给大家表演个看看哩,才叫有趣紧的!”
被嘲笑的老李嘿嘿一笑,竟也不觉得没面子,乘兴而来,趁着气氛热闹了,于是赶紧催促道:“老头!快讲吧,再拖下去,茶可都凉了!”
说书人见气氛正好,于是清了清嗓子,说道:“那今儿个就给大家伙来个风月话本!哥几个可得仗义着点,听听就算,可不许向外头告状啊。我这小小门店可经不起那些大人物糟蹋。”
“那是,你快讲吧,哪儿那么€€嗦。”
“就是,你看哪回我们出去乱讲啊?不都是当个乐子听听,谁当真呐。”
那说书人听见他们这么说,这才放下心来,终于开了嗓:“大家都知道,今儿住在那九重天上的魔尊扶饮,有个放在心尖儿上的白月光师尊,多年师徒情分让他难开其口,最终直到斯人已逝都未曾言明爱意,抱憾终生,乃至走火入魔,叛出师门。”
说书人说到最后,特地拖长了强调,一字一顿,铿锵有力,语句里满满的遗憾之意。
江衔猝不及防被呛了一下:“……???”
他听见了什么东西?
江衔偏过头去,眼神震惊地看着扶饮。
扶饮唰地一下就要站起身来,江衔手忙脚乱地把人按了回来:“等等等等……话本而已!话本而已。当不得真。”
扶饮:“……”
扶饮面色阴沉地坐了回来,捏着筷子的手上青筋暴起,木筷被攥得发出咔咔的声音,似乎下一秒就要断裂开来。
说书人继续道:“那魔尊当然必可能不甘心啊,带着魔兵打上了诸多宗门世家,碰见和那白月光师尊有几分相似面容的就要掳去九重天,做那已死之人的替€€€€身€€€€呐!”
说书人还咬字清晰地着重强调替身两个字,说得那叫一个字正腔圆。
咔擦一声,扶饮手中的木筷彻底断成两半,他目光阴郁地看着说书人,那目光像是在看死人。
这边的动静惹得许多食客都莫名其妙地看了过来,说书人对上扶饮的目光,不由得打了个寒战,搓了搓手臂上的鸡皮疙瘩,莫名其妙道:“这位兄弟,你有事吗?作甚么这么看我?”
“还有,那筷子可是要赔的啊。”
扶饮:“……”
江衔:“……”
江衔死死按住了人,轻咳了一声,想了想,还是小声说道:“没事没事,等会我们吃完就走,话本而已,我们不会信的。”
眼见着这边的动静消了下去,说书人又喝了口茶压压惊,继续说道:“魔尊一直以来都没有放弃寻找白月光师尊的魂魄,这些年来终有所获,动用禁术最终还是将人换了回来。可谁知啊,那高高在上的仙人,竟也早已经动了凡心,不顾师徒有别,爱上了自己的徒弟。坠落红尘的仙人回来后,大抵见不得自己的心上人如此……”
江衔又被茶呛了一下:“……!!”
这回江衔和扶饮一起齐刷刷地站起身来,对面的一檀和一乐慌忙起身,一人按住一个:“冷静……冷静!话本而已,当不得真,当不得真的!”
一檀按住的是扶饮,他深知扶饮的脾气,在这听了满耳朵的魔尊风流事,简直头皮发麻,就怕下一秒扶饮要掀桌发飙,压低声音同扶饮保证道:“……冷静啊尊上,冷静,话本而已,我们不会信的,绝对不会!”
江衔:“……”
编这话本的人最好祈祷自己千万不要被他逮到。
被这么打断两回,饶是泥捏的都有三分火气了,说书人头一次被打断两回,简直莫名其妙,看见角落那桌的食客又是一副不好惹的样子,刚想撸袖起身的动作顿时消下去了。
他又坐了回去,不满地碎碎念道:“不想听这个话本早说啊,又不是非讲这个不可。做个生意图的就是和气生财,这话本不过就是图个乐呵,又没有把你们写进去,何必这么大火气呢。”
江衔:“……”
怎么办,总不能真的跟他们说,你们话本里的两位主人公,现在当真就坐在这听你们讲吧?
底下的人听得筷上夹的菜都忘了送进嘴里,被无端打断两回,也起了火气,然而刚想开骂的人一堆上扶饮看死人一样的目光,便又纷纷缩了缩头,把即将出口的话咽了回去。
“行行行,不讲话本了,行吗?”
“不过话说回来,话本就是话本,怎么会有人魂飞魄散后还能够复生啊?那魔尊也忒固执,青阳宗现任宗主怎么劝都不回头,就是要寻明渊仙尊的魂魄碎片€€€€要我说,可不就是痴人说梦么。这要是真让他成了,若说没有在阎王跟前走了关系我可不信。”
“哎呀,省省吧,都是可怜人,你是不知道,当时为了取到无尽深渊里那片魂魄碎片,他……”
还没等他们说完,扶饮便不耐地说道:“放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