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南之行目前为止尚算圆满,符尚书看出了陆知杭的天赋,叮嘱着他明日一早准时到书房内,压藏书众多,若是闲暇时,也可以拿去一观,都对他开放,这大度的模样,看得阮阳平怀疑人生。
翌日清早,符元明还未到,陆知杭就携着陆昭到了书房内,环视一圈,随手抽出了一本书籍,意外发现是外面不曾流通的《春秋》注释,不由陷了进去,看了好一会。
“咳咳。”符元明一进到屋内,首先闻到的就是一股子雅致的檀香味,再其次就是自己这长得赏心悦目的小弟子,望着他那专心致志的模样,心情大好,出声提醒道。
“师父。”陆知杭随手放下书卷,作揖道。
“不错,今日咱们就先摸摸底,晚些时候吃过点心,锦华阁的人到府上来为你做几件衣裳。”符元明手中揣着几张昨夜写好的卷子,缓缓走来,安排起了今日的任务。
他想着陆知杭路途颠簸,还未适应下来,就先放宽些,待过了几日再将学习任务放紧凑。
“好。”陆知杭双手接过符元明递过来的卷子,昨日对方也曾考校过,但终不如亲眼看看文章来得直观。
符元明闲来无事,就捧书坐在一旁等着陆知杭把卷子做完,这一等就是两个时辰,这卷自己出得难度不大,就是题量比较全面。
“你这字还需多练练。”符元明拿到卷子的第一眼就是这个想法。
这馆阁体不算丑,但在众多考生中,肯定称不上出彩的。
“学生近日在临摹学政闻大人的字帖。”陆知杭温声谦逊道。
对自己这一手字还是心里有数的,想靠字迹端正出头完全不可能,不过他也没因此就彻底放弃,好好练个几年就是了,毕竟离春闱还有两年时间。
除了书法外,符元明陆陆续续提了多处的不足,这些都是其他先生不曾言及的,比如其中一道题目可引据的经典就有更好、说服力更强的能用。
不过这不算陆知杭之过,他确实没读过符元明谈到的书籍,属于阅读量不够的原因。
“书法你临摹后只得其形,仿不了这字的神韵,我往后再教导教导便是。”符元明抚了白须,又道:“至于这诗赋,缺乏几分灵气,正好你师兄在诗词上有几分门道,我届时让他闲暇时与你讲讲。”
“多谢师父。”陆知杭心情大好,致谢道。
虽然他心下隐隐觉得阮阳平并不喜他。
“我瞧你破题破得不错,今日就先从这方面讲起如何?”符元明一手背过去,另一手捧着书卷,和蔼道。
“自无不可。”陆知杭温声道。
“这破题的诸多限制想必你也清楚,我就不做多讲了。”符元明酝酿了会,说道。
顾名思义,破题即是破开此题的题意之义,以两三句剖析考官所出的考题,历朝历代对破题的格式略微不同,晏国在前朝的衬托下反而轻松了许多。
其中的诸多忌讳,例如不能直呼圣贤及其弟子的名讳,全文需以代称外,在内容上也不能侵上犯下,意思是只能单从所出的题目作答,不能涉及题目的上下文,光是这些限制就够讲个口干舌燥。
陆知杭是考过秀才的人,符元明知他对这些清楚得很,因此就把这个过程略过了,开始深入的讲解起了破题。
“在破题之前,需得认题,唯有将这题目中的精血读懂,了然于胸,写文章时才能紧扣在弦上,不偏离题意……”符元明见陆知杭虚心聆听,沙哑苍老的声音缓缓响起。
一老一少静坐在屋内,明明是枯燥乏味的内容,硬是让陆知杭听得津津有味,往日许多不解之处在符元明这里尽皆得到了答案,不由豁然开朗。
每个人的眼界不同,陆知杭曾好几次的询问过掌书大人问题,对方要么答得语焉不详,要么就是不解其意,可这些问题他拿去问符元明,这位文坛大儒却是信手拈来,讲得通俗易懂,将破题剖析得头头是道。
沉浸在书海中的光阴总是转瞬即逝,日暮西山时,屋内久久不曾停止的声音就此落下。
“知杭,今日就到这了,快吃些点心垫垫肚子。”因着陆昭还在,符元明并不敢直呼恩公,改口叫了字。
两人自住进了符府,日子过得还算滋润,前三日陆知杭还有空闲的时间在庭院散步,等符元明觉得他缓过来后,一天的时间恨不得当三日用。
说是要教导他,符元明所言不虚,用了十成的心思在他身上了。
每日天刚泛起鱼肚白就要起身读书,阅览书房内的群书,辰时过后练字,陆知杭到符府近十日都流连在尚书家中的藏书,为此符元明还时不时唤下人采购一些他平时根本不会看,却极为适合陆知杭的书籍。
符府每日午时都会专门送些点心给他,晏国的平民大多一日两餐,只有家境富裕的才会吃三餐。
吃过午饭,下午的时间主要都在研究四书五经,到了小食过后,符元明只交代了他至少写两篇文章交稿,或者一些其他杂事。
若是写得不好,随意敷衍,哪怕是陆知杭,符元明照样训斥无误,苛刻的程度直比阮阳平。
为此,他没少为了写篇满意的文章诗赋而耕耘到子时,陆昭颇为心疼,劝阻了几次都无用。
这样的节奏他并不觉得累,反而认为挺充实的,至少当写出来的卷子能得符元明一丝赞赏时,就觉得努力没白费。
符元明在教书育人方面经验丰富,认真严苛,半点把陆知杭当做一个十七岁的少年也无,反而与阮阳平做了比较,一视同仁。
如此过了半个月,陆知杭写文章的水平肉眼可见的直线上升,不可同日而语。
而符元明也终于有一日不在府邸,说是要去拜访故友,把陆知杭托付给了成日吟诗作对,下棋弹琴的阮阳平。
原本他就叮嘱了阮阳平教导他诗赋一事,奈何这小子每次都有一堆托词,偏生符元明还觉得他所言有理,一再耽搁下就到了今日。
这师兄甚少在符府过夜,平日里却很喜欢在府内逗留,忽悠符元明一同对弈,可惜符尚书一门心思在陆知杭身上,冷落了他不少。
陆知杭与这位师兄除了每日在一张桌子上吃饭,其他时候都碰不着,毕竟他自己时间也安排得紧凑,难得去一次庭院散心,那人远远瞅到他一眼,掉头就走。
分明是不待见他的模样,但是吃饭时,两人离得近又喜欢盯着他的脸瞧,神色古怪得让陆知杭好几次怀疑是不是脸上沾了饭菜。
阮阳平吃过早膳,打了个哈气,懒洋洋地站在了符元明的书房外,没跟人客气,随手敲过门后就径直推开进了屋内。
他的余光瞥向正在琢磨自己前段时间才出的诗集的陆知杭,不由嘴角一弯,郁闷的心情顿时豁然开朗,不过在看见那张脸时,脸色又阴沉了下来。
换做他人,阮阳平可能习以为常,但近段时间,陆知杭实在夺走了符尚书太多注意力,让他心中忿忿不平。
这感觉就跟你的死对头,私底下其实一直在研究你的作文学习,难免有些暗爽。
阮阳平收敛好了表情,轻咳一声道:“师弟。”
“师兄,往后几日要劳烦你了。”陆知杭听到咳嗽声,立马放下手中的书卷,起身作揖道。
阮阳平视线在那张清冷俊逸,不乏少年气的脸停留了片刻,想到前几日师父翻箱倒柜,找了好几张自己珍藏多年的名画和字帖,问自己送那幅给陆知杭合适?或者说一并送了。
这话可把阮阳平气出内伤了,往日他师父可是碰都不让自己碰,怎么遇到这新收的小弟子,整个人就变了呢?
“呵,我可不敢。”阮阳平今日来,哪里是要教陆知杭作诗,他早就看不惯这小白脸许久了。
可对方几乎时时刻刻与符元明待一起,阮阳平懒得自讨没趣,如今终于给他找找机会了。
陆知杭见状,眉头一挑,哪里不知阮阳平是来挑衅的。
“我不知你给师父灌了什么迷魂汤,让他如此,但你想在符府讨点什么好处,或是利用他老人家的善心,我阮邱可不会善罢甘休。”阮阳平冷哼一声,警告道。
“师兄,师父愿意收下我,证明是我的才学打动了他,你又何必妄自揣测。”陆知杭眉眼弯了弯,笑得煞是好看。
闻言,阮阳平直接翻了个白眼,嗤之以鼻道:“就你?”
他当自己没调查过这这小子吗?不过是个地处偏僻、文学衰败城池的秀才,考的还不是案首,自己当年乡试可是中了次名,都不敢说才学打动符元明。
“师兄好像不是很服气。”陆知杭并不为他的反应气恼,反而笑意盈然。
这不慌不忙的模样,看在阮阳平眼里,与不屑无异。
他皱了下眉头,似是想到了什么,呵呵笑道:“既然你说你才学过人,咱们便比试一番,琴棋书画,诗词歌赋,你若能胜我,认你这个师弟又如何?”
陆知杭沉默了一会,神情莫名。
“怕了?”阮阳平用折起的扇子敲了敲桌案,轻视道。
“师兄好像搞错了什么,你认不认我这个师弟,与我而言并无什么损失和好处。”陆知杭淡淡一笑,漫不经心道。
这话直白点就是,你认不认,人家压根不在乎。
阮阳平被噎了一下,脸色难堪道:“那你想要什么赌注?”
比试肯定是要比的,他就是想让这个不知天高地厚的师弟掂量清楚自己到底几斤几两。
“人嘛,赌注肯定要实际点。”陆知杭见有利可图,眼睛一亮道:“五百两银子,不过分吧?”
第35章
五百两银子, 对于阮家嫡长孙来说不值一提,陆知杭几番盘算,估算对方能接受才提出来的。
这笔钱, 哪怕是在繁荣昌盛的江南水乡也能买间带庭院的宅子,够平民百姓纸迷金醉数载,甚至省吃俭用,极尽节俭的人用到老都不成问题。
陆知杭先前与闻筝合作了香皂的营生, 这活计工期不长利润大,早在他车马劳顿之时已经造势卖出了一批,从洮靖城辐射至江南闻名遐迩,分成不高好在基数好,尽数存进了大盛钱庄,他如今自然是个不差钱的主。
但白给的钱, 谁嫌多呢?
再者,陆知杭思前想后, 认为自己在沧县该找一份生计,吃穿用度和读书的花费不小,万不能理所当然的用着符元明的钱财,就是现今他还没思忖做点什么能进账,暂且先存些启动资金总无错。
阮阳平乍一听陆知杭的要求, 双眼盛满了难以置信,似乎没想到这穷酸秀才不仅文采不行, 还一身的铜臭味。
“师兄不会连五百两都拿不出来吧?”陆知杭见对方迟迟不语, 故作惊诧道。
“真是羞与你为伍, 五百两就五百两。”他阮阳平岂是缺这点钱的人, 何况他并不认为自己会输, 瞧着自己那便宜师弟一副小人得志的模样, 他就来气,懒得与其讨价还价,有失身份。
不过陆知杭敢这么提,阮阳平乐得很,得来全不费工夫,正好多了个理由,只等师父回来了好好掺陆知杭一本,揭穿这小人的真面目,让师父明白,这回是他看走眼了。
“那便多谢师兄馈赠了。”陆知杭拱手谢道,对阮阳平的嫌恶丝毫不放在心上。
只是这话说得就有些惹人不喜了,比试尚未开始,就胜券在握一般,直惹得阮阳平无语,腹诽这师弟狂妄自大,实在让他厌烦。
“不知这规则如何定?”陆知杭如墨的剑眉微挑,随口问道。
敢情连规则都没定,就敢一口咬定自己会赢?
“若是我胜了,我不屑于这五百两,你只需离开符府即可,这胜负就由许管家定,你可有异议?”阮阳平担心陆知杭输了不认账,事先强调后果。
陆知杭眸光微闪,明白对方不将自己赶出符府誓不罢休,于是温声道:“陆昭,你去唤许管家到这来。”
“好。”陆昭应下,临去时目光在陆知杭身上流连,似乎有些忧心。
这许管家跟随符元明多年,自身也是见多识广,文采斐然,不存在偏袒他们任何一方的道理,双方皆都满意。
一盏茶的功夫,陆昭就带着年过四旬的许管家一块到了书房内,盖因少年提前说明了缘由,许管家在见到剑拔弩张的师兄弟二人,除了头疼,也无甚惊疑。
“这琴棋书画,诗词歌赋择三项,三局两胜,师弟觉得如何?”阮阳平皮笑肉不笑道。
“无异,就是不知谁先选?”陆知杭面上的笑容温和,实则并不打算跟他这位是敌非友的师兄客气。
除了棋艺和书法,其他方面只要他想,还是能走点捷径的,既然对方不仁,他不义应该也成。
反正坑师兄,陆知杭不心疼。
陆知杭这从容不迫的样子着实惹得阮阳平有几分迟疑了起来,但是想到自己先前的调查,这穷酸秀才除了脸长得过分出众,其余确实平平无奇,悬起的心就悄然落地。
虚张声势之辈,且看你能嘴硬到何时了。
“不如由我先选如何?这音律一道师兄略通一二,不知可否请教一番?”阮阳平拱了拱手,在许管家面前,并未如适才一般嚣张。
他在决定与陆知杭赌斗之前就做足的准备,对方在长淮县家中,不说像样点的琴吧,就连琴都没有一把,这样粗鄙之人,如何与他这世家公子相提并论?
阮阳平自信方方面面都比陆知杭强上不止一筹,但他第一场也不想大意,先探探底再说,不拿诗词来欺辱他已经算是给对方一分薄面了。
陆知杭听到比音律,略微有些诧异,不敢置信还有这好事,反问道:“师兄确定?”
“确定。”阮阳平嘴角的笑意又深了几分。
在他看来,陆知杭的迟疑就是心里没底的表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