闻言,云祈嘴角一弯。
长着如此祸国殃民的脸,居然也能被人嫌弃,看来张丞相的女儿是个务实之人,就是不知对方现在摇身一变, 成了符大人的学生,阮阳平的师弟,仕途一片坦荡,对方后悔了没?
钟珂又继续道:“小石来报,那张楚裳近日似乎有陪同其舅舅到凤濮城来的意思,就是不知是作何打算了。”
“莫不是后悔退亲了。”云祈嗤笑一声。
张楚裳的身世他往日就调查过,毕竟他接近符元明的一大半原因就是想要笼络这位一人之下爱的当朝权臣,自然是要把这醒目的庶女里里外外都查得一清二楚。
说来,张楚裳的身世称得上坎坷了。
本该是丞相府庶出的二小姐, 却沦落为长淮县一商贾家中, 其中曲折三言两语难以阐尽。
张楚裳的娘亲与当朝丞相张景焕乃是两小无猜的青梅竹马, 彼时的张景焕不过是一介没有功名傍身的书生, 为了供他一个读书人散尽家财,每日食不果腹。
而张家则是长淮县的一户商贾,念在两人的情谊,加之张景焕在读书上确实是有些天赋在了,张家老爷就先行投了资,资助其科考。
幸而张景焕是个有真才实学的人,拜在符元明门下后一路高歌猛进,不负众望的考上了那年的探花。
晏国自古以来就有榜下捉婿的传统,张景焕年纪轻轻又相貌堂堂,自是被那年的主考官礼部尚书家的千金看上。
张景焕心中虽喜爱张小姐,可一户商贾家的小姐和自己这无依无靠的新科探花又如何与当朝的一品大员相抗争?最后自是迫于压力娶了他人。
张小姐为了所谓的爱情委曲求全,本是正妻,却委身为妾。
婚后的张景焕无法遵循当初一生一世一双人的誓言,只得用冷落嫡妻的法子置气,在尚书告老后更是碰都没碰过对方,偏宠小妾。
在诞下一女后,又生下庶子。
嫡妻乃名门贵女,眼见自己唯一的嫡子被无视,身边没了依靠,张景焕又官运亨通,越来越不把自己放在眼里,甚至还起了把自己休了的心思,扶正张小姐,她心中危机感愈重,就使了计谋离间二人。
具体是发生了何事,云祈并不清楚,张景焕对这事忌讳莫深,旁人难以探查得清楚,只怕唯有正妻和其恩师符元明能知晓事情原委。
当年的张景焕爱之深恨之切,当日就将张小姐逐出了府中,连带着不满三岁的庶女都一并赶了出去,唯有庶子留在府中。
毫无疑问,张楚裳的娘亲在丞相心中的地位极为特殊,若不是失了心,这庶女倒是有些利用的价值。
“说是跟着舅舅到江南行商,日后好操持家业。”钟珂心中对这借口半信半疑,但又实在查不到对方因何来江南。
若不是张楚裳和陆知杭牵扯上了一些关系,她心中并不关注这个已经被逐出家门的官家小姐。
“陆知杭可有何异处。”云祈听了半天没听到自己感兴趣的,漫不经心道。
“倒是有一处,小石言及在探查长淮县县学时,听闻近日盛行的香皂就是其人所做。”钟珂乍听这消息时还有些不可置信,一个默默无闻的秀才如何能有这等奇思妙想。
香皂?
云祈眉间微蹙,良久才舒展了开来。
看来这人远没自己想象中的那般简单,几次的接触下来,只以为是个相貌好又心善的人,至于是表面功夫还是真的纯良,云祈就不置可否了。
这世间哪来那么多舍己为人的大善人?
香皂的生意在权贵中流行,在陆知杭前往江南时就有所流通,所造之势绝非他一人能成,想必背后还有符尚书以外的人在操控。
能接二连三的搭上这些贵人,该说是时运好,还是擅于谋算人心?
云祈想至于此,心头一沉,可在回想起那人的音容笑貌时,又犹疑了起来。
翌日午时,旭日高悬苍穹之上,晴霄万里。
陆知杭从辰时吃过朝食后就捧着一本治水经在竹园内研读,说是读书,视线却有一半的时间不曾落在书卷上。
“失策了,竟未约好几时到。”陆知杭环顾四面,不见心中所盼的身影,不由长长叹了口气。
“公子,可要吃些点心?”婢女脸颊上红晕一片,看着陆知杭羞怯道。
“嗯。”陆知杭随口应了一声,埋头看起了治水经来。
南阳县洪涝一事非同小可,严重程度在近几年来都是未曾遇见过的,符元明特意交代了他,明年乡试的时文极有可能与治水有关,叫他好生学习,届时真出了这等题,不至于两眼一抹黑。
治水经写尽了历朝历代的治水能人所采取之法,看着有理有据,但是陆知杭还是瞧见了几个不太对的观点。
当然,大多数的理论都是经过漫长时间试验过的,筑防堤和建拦河坝的法子都收效显著,让饱经洪灾的地区脱离苦海。
只是今年的南阳县雨水充沛,目前所用的治水之法都收效甚微,管不住汹涌的河水,故而冲破了防堤,几乎将整个南阳县都淹了个一干二净。
可谓是如今朝廷的一大祸患,满朝文武都在思量着如何治理疏通灾后的县城和灾民。
昨夜符元明和他提及此事时,还言及了南阳县出了位人才,本该是一大难题,竟在其人的治理下把后患缩减到了最小。
圣上本要治知县的死罪,都应这人残局收拾得妥当而减轻了罪责。
不过对方毕竟出了这么大纰漏,死罪可免,活罪难逃,哪怕洪灾非他本意,都要惩戒一番以示天威。
婢女见陆知杭看书看得认真,一张如玉的清隽侧颜干净温润,端过茶水来时,尽量把步子迈得轻些,恐惊扰了他。
不过她虽说是把手脚都放轻了,仍是把看书看得入神的少年惊醒,陆知杭瞥向那羞答答的婢女,怔了会。
还以为是盛予行来了。
“再备一份。”陆知杭瞧着石桌上的茶点不多,只够他一人吃食,又吩咐道。
“是……”这婢女昨日也在这候着看两人对弈,自是明白公子为何要让她多备一份,脸上的红晕消减了一些。
身边的婢女退下,陆知杭继续沉下心来,翻过手中的书页阅览起了治水经,时不时的模拟起了若是出题时,自己该如何作答来。
就在他嘴里喃喃自语时,身前的石桌骤然落下一片阴影。
“陆公子。”云祈见他孜孜不倦地看着治水经,出声唤了一句,而后在对位落座。
这一声清冷的声音把陆知杭从学海中拉了回来,乍一听这熟悉的音色,眉梢不由染上了几分笑意。
“予行。”陆知杭打量着面前的人,见对方仍是戴着面具,为不可察的闪过一丝暗色。
晏国曾经出过一位战功赫赫的女将,其人最喜爱的便是戴着一副黄金面具,在凯旋归来后,晏国女子纷纷效仿起了将军的嗜好。
哪怕据此过了几十载,这风潮仍有不少人模仿。
陆知杭回想起了对方的种种行径,说是男子他都信,该不会也是那女将的忠实粉丝吧?
“你在看治水经?”云祈饶有兴致道。
“嗯,南阳县洪灾严峻,指不定来年的乡试就会出治水相关的题。”陆知杭沉着道。
“我对治水经也有一点心得,可与你讨论一二。”云祈淡笑,幽深的眼眸里似乎盛满了无害。
他今日身着一袭暗红色织金大袖衫,内搭玄色直缀,青丝不似寻常女子那般盘起发髻,而是随意的束起上半边的发丝,剩余的鸦色头发如瀑般垂在身后。
陆知杭随意瞥过一眼,只看得清那双晦暗不明的丹凤眼,以及带着几分凉意的薄唇。
他在那不染血色的唇顿了顿,只觉得眼前的人不管哪里都正正好的长在了他的审美上。
明明是言笑晏晏,在他身上莫名的蕴含了丝无情。
“南阳县的洪灾惨重,照着治水经的法子还是不足以治好那一带的水域。”陆知杭直截了当道。
云祈何尝不知,不过满朝文武几百年都不曾有人治好的水域,他就是有心也没辙。
“朝廷已经遣人前去治理,不过收效甚微。”云祈眼睫微垂,淡淡道。
“今人治水多采用分流或堵截,修筑防堤堵口非是上策,河水溢出进而造成洪涝的缘由历朝的先贤多有总结缘由,我今日观这治水经,只觉其言之有理,但同样忽略了一些问题。”陆知杭把手中的书卷摊开在石桌上,掷地有声。
闻言,云祈若有所思,并未轻易出言讽刺对方不过一个秀才,怎敢口出狂言道出先贤的不足?
“此话怎讲?”云祈看向陆知杭,低声询问,神情专注得似乎是真的在虚心请教。
陆知杭的目光和他交汇了片刻,而后清清嗓子道:“南阳县的长阳河之所以决堤,我研究了些时日,发现除了雨水充沛外,更多的是因为其常年淤积在河底的泥沙。使得河床抬高,长阳河连接万沙河,泥沙淤积严重却没有及时的进行疏导,故而淤塞的现象随着时间的挪移逐步加重。”
“而此河又时常有水位异常的现象,常年把闸门关闭,加之近段时日的雨水,故而才突发近十年来未曾见过的洪灾。”
耳畔听着陆知杭对南阳县洪灾的剖析,云祈脸上的神情耐人寻味,并未出言打断他的侃侃而谈。
“要想治理南阳河,除了寻常治水的法子外,还需清理泥沙淤积,利用堤坝固定河槽,相对缩窄河床断面,增大流速,提高水流挟沙能力,利用水力刷深河槽,以解决泥沙淤积问题,除了此法外还要辅以……”陆知杭平静的说起自己的观点,掺和了些后世治水的方法。
治水这个亘古至今都绕不开的话题,足够他讲个三天三夜,这次仅针对南阳县一地就让陆知杭费了不少口舌,一五一十的把自己的见解分享给了云祈,浑然不管对方听不听得懂。
不过,从云祈逐渐严肃起来的神色来看,他哪怕听不懂也该意识到这法子的可行性。
第49章
待陆知杭讲得口干舌燥, 从外由内层层递进,随手饮下一杯奶茶,才堪堪把南阳县治水的思路讲清楚。
云祈指尖不自觉地敲了敲石桌, 片刻过后, 倏然垂下眼眸低低一笑, “满朝百官竟不如一位秀才。”
这话无疑是肯定了陆知杭的论点。
陆知杭本就只是在思忖如果是自己遇到南阳县的难题,该如何处置,既然云祈问起,就随口回答了一下,并未觉得和往日同符元明对答有何不同。
“谬赞了。”见云祈如此盛赞, 竟把他与百官相论,不由讪讪地挠了挠脸颊,只觉得愧不敢当。
“陆公子有治世之能, 日后必有自己的一番造化。”云祈淡然一笑,犹如山涧清泉。
倒是他小瞧了这人, 能被许久不曾收徒的符元明收为学生, 自然非同凡响,文采虽算得上不错, 但更难能可贵的是此人不是空谈经义,不会实事之辈。
若是昨日的云祈, 只想着靠着结交陆知杭, 进而接触、甚至笼络符元明,在对方的治水理论过后, 是真正的对陆知杭另眼相看了。
毋庸置疑, 这是个不可多得的人才。
夺嫡上, 兴许无甚助力, 但在治世上, 陆知杭的用处就不小了,光是治水上的才能就非同小可。
“你既是来对弈的,凭白被我耽误了一个时辰,还是先与予行一较高下才是。”陆知杭收起石桌上的治水经,没忘了对方今日是来做什么的。
“好。”云祈气定神闲地拿起一旁的白棋。
他对下五子棋并无什么兴趣,但既然用了这个借口,就得继续做戏做到底。
两人的先后手用了猜先的方法,陆知杭运气好上一筹,这简单的规则之下,几乎只要让他拿到先手就必赢无疑。
经过昨日的惨败,今天的战况好上了不少,几乎是只要先手的那方就能拿下比赛。
许是没了昨日的争强好胜,一心都在棋盘上,云祈漫不经心地打量起了面前人执棋的手来。
陆知杭是右手执子,莹润深黑的黑棋犹如黑曜石般,被一只修长的手紧紧夹在食指和中指间,手背处青紫的脉络清晰可见,好似艺术品般,有男人的宽大,指节纤瘦却有力。
云祈不着痕迹的对比起了两人的手来,都是一般无二的好看,但类型却大为不同。
细看下能瞧得清楚对方指节上薄薄的茧子,想是勤练书法所致。
云祈向来穿得严严实实,就是担心男子的特征在人瞧见了。
随着年龄渐长,哪怕有意隐瞒,有时都会惹人猜疑。
云祈身侧的钟珂就是他专门挑选的心腹,身量不输男子,在对方的衬托下自己反倒显得不那么突兀。
“我的手可有什么不妥?”陆知杭放下一子后,把右手摊开端详了会,奇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