来人锦绣华服上绣着金线, 姣好的容颜轻纱遮面,只能从露出的一双眼眸窥探出岁月的痕迹,丝毫没有寻常女子的娇羞, 正一瞬不瞬地盯着陆知杭,兴致盎然。
“姑娘?”陆知杭迟疑地问道, 看他站稳后,适时地后退一步, 给两人之间腾出距离来。
那衣着不凡的女子摆摆手, 并未开口说话,似是在说他没有大碍。
“可有伤着何处。”陆知杭鼻尖的酸涩感方才退去, 顺口问起了对方来。
女子幽深的眸子闪了闪,张口欲言, 在看了好一会儿陆知杭后才注意到其身侧站着的阮阳平, 被面纱遮住的脸下意识地低垂下,摇摇头连忙转身往木梯走去。
“嗯?”陆知杭自问没说什么不合时宜的话, 怎地刚刚还好好的人,一下子就窜走了, 不由稍显诧异。
阮阳平与陆知杭并肩而立, 见他们上二楼拐角时, 意外撞到了旁人, 蹙起眉头正想与师弟一块询问女子有何不适,话还没问出口, 人就侧过身离开了。
“哑巴?”阮阳平摸了摸后脑勺,没发觉是因为自己的缘故。
“应该不是。”陆知杭不在意地轻笑一声,没再关注适才古怪的女子。
虽然隔着面纱看得不真切, 但刚刚他询问时, 对方应是想回答的, 不知怎地就没了兴致,甚至是急切地想要离开,其中缘由陆知杭懒得琢磨,让他颇为在意的,反倒是相撞时的异样感。
“陆修撰和阮编修这是相谈甚欢,步子都舍不得迈了啊。”段大人一众人站在鼎新酒楼的雅间门前,临进门前还不忘了打趣。
“这就来。”阮阳平拉着陆知杭加快了步子,没再细说。
五六人围坐在圆桌上,几位翰林官看着手中的菜单,都有些新奇,鼎新酒楼本就以菜肴口感和新奇闻名,像他们这种清贫的官员,更是难得吃上一回。
“也不知这鼎新酒楼的店家上哪想出的这么多新鲜玩意。”段大人看完菜单,感慨道。
“之前就早有耳闻鼎新酒楼,他家出的诗集,魏某可是买了好几册,陆大人的文章不就收录其中?”魏检讨笑呵呵道。
几人有一搭没一搭地闲聊,连着鼎新酒楼的菜单都给讨论出花来,尽管陆知杭扬言这顿饭他做东,但在座的都是有脸有皮的人,哪怕看着菜单垂涎欲滴,都不好意思没有节制的乱点一通。
“咱们也是能喝上贡酒的人了。”章编修闻着手中酒香四溢的佳酿,心情不可谓不激动澎湃,一时间就连看陆知杭的眼神都带着几分感激。
“据说鼎新酒楼的酥山更是一绝。”喜好甜食的段大人出言。
早把这些东西吃了个遍的阮阳平不赞同地摇摇头:“你是没吃过水煮肉片,那麻辣鲜香的味道才叫难忘。”
“呃……我方才见那水煮肉片定的价高,便没舍得点,还不知阮兄喜欢。”有人讪讪道,他们光想着给陆知杭省钱了。
“今日诸位尽管敞开了吃,无须与陆某客气,再加几道菜就是。”陆知杭见他们有些拘谨,主动开口。
“让陆修撰破费了。”段大人脸色微红,本来是想着与陆知杭搞好关系,日后能有机会让其在圣上面前替自己美言几句,没成想反倒是他先吃人嘴软,这后面求人办事就不好开口了。
“破费了。”其他几位纷纷跟着开口。
陆知杭笑了笑,不置可否,也不知这几位同僚在知道鼎新酒楼的两位东家就坐在他们身侧,会作何感想呢?
“就由我敬陆修撰一杯,愿陆大人前程似锦,官运亨通。”段大人看着满桌的好酒好菜,斟满酒水后起身带头,其余人也是个个站立以示敬意。
在座的翰林官,除了段大人,其余人的品阶要么和陆知杭平级,要么就低上一两级,陆知杭也不摆谱,毕竟是日后要共事的人,饮了一杯葡萄酒算是回敬了。
酒席内觥筹交错,谈笑声滔滔不绝,相互熟络地畅聊天地,好似有说不完的话般,陆知杭偶尔附和几句,笑看众人满面春风。
看来第一日上班就要晚些时候才能回家了,也不知云祈知晓了,会不会有意见……
想来应是不会有的,毕竟两人的关系算不上多亲昵,他要是乐意管教自己,陆知杭倒上赶着让他管。
想起心上人一席红衣让人心驰摇曳,陆知杭不由联想到刚刚在长廊遇见的女子,总觉得哪里不对劲,又有几分熟悉,但他确定在今日之前并未与对方碰过面。
陆知杭细细回想了番,突然就明白为何有那种古怪的感觉了,除了身量高挑外,还因那女子乍一看肌肤细腻,实则年纪不小了,与云祈更是有莫名相似的错觉。
甚至……那人看着他时的目光,都透着些许不同寻常,陆知杭说不出个所以然来,只能肯定对方绝非第一次见到自己。
“师弟,在想什么呢?”阮阳平刚与同僚打趣几句,转过头见陆知杭面上若有所思,压低了声音询问。
“师兄可觉得方才撞见的姑娘,有似曾相识之感?”陆知杭瞥了一眼阮阳平,脑海中骤然想起那古怪女子瞧见自家师兄时的神情。
耳畔喧嚣的谈话声不断,阮阳平抿了一口酒水,认真地思考起陆知杭的话来,他眉头皱紧,像是在与什么千古难题作斗争,时不时长叹一声,看着陆知杭欲言又止。
“师兄可有何难言之隐不便说?”陆知杭被他这副左右为难的模样看得微微一怔,没明白自己随口一问,缘何惹得师兄苦恼。
难不成自己心中的异样感并非错觉,而是那女子真有什么猫腻,先前阮阳平本想隐瞒,奈何被自己戳破。
就在陆知杭脑洞大开,脑中念头翻飞时,阮阳平总算抉择好了,他隐晦地望向那几位只顾吃喝的同僚,故作老成地拍了拍师弟的肩头,苦口婆心道:“师弟,俗话说得好,家花没有野花香,但你这娶的可是一国公主,你是不要命了才想着寻花问柳。”
“……”陆知杭听到这话,满头的黑线。
“花花世界迷人眼,师弟年岁尚轻,不知轻重师兄也能理解,但师弟这桩婚事,一不小心可就变成了国事,公主金枝玉叶,脾气难免差了些……”阮阳平喋喋不休地继续劝解着,浑然没发现陆知杭的无语。
“师兄,你想多了。”陆知杭嘴角止不住地抽搐,深怕自己话说得大声点,被旁人听见。
“师弟饱读书籍,没见历来君王都是梦中遇神女,醒来见哪位女子貌美,就来一句似曾相识。”阮阳平咧了咧嘴,打趣道。
陆知杭眉头一挑,算是明白阮阳平这是在取笑他了。
“方才虽是玩笑话,可这家事变国事却是极有可能的,要是师弟能与盛姑娘有情人终成眷属我倒放心,如今娶了公主……”阮阳平喟然道,有些惆怅。
“师兄多虑了,公主好得很。”陆知杭想到云祈虽嘴上说得凶,实则也没拿他怎么样,反倒一步步退让,眉梢都染上了温柔的笑意。
在陆知杭原先的料想中,想重新捂热云祈那颗心与自寻死路无异,可现实远比想象的要轻松许多,已经知足了。
阮阳平心里止不住地为师弟日后的婚姻幸福担心,一打眼就发现陆知杭眉眼含情,俨然与公主新婚燕尔的模样,砸吧了几下嘴:“你这是忘了盛姑娘了?”
不该啊……师弟怎会是这等薄情寡义之辈。
“公主仙姿玉色,自是一见倾心,不能忘怀,恨不能日夜耳鬓厮磨,沉溺于温柔乡中。”陆知杭被阮阳平仿佛在看渣男的眼神给逗笑了,玩味道。
“师弟……你这。”阮阳平哆嗦了半天,不知说什么好。
到宴席结束,陆知杭都没跟阮阳平解释清楚,先让他蒙在鼓里几天,总是有机会见到云祈的,届时不用解释都清楚了。
与几位同僚相互道别,陆知杭就骑着鼎新作坊出品的自行车在偌大的街巷中穿行,彼时的晏都还未像江南那般盛行,引起了不少侧目。
逗弄完阮阳平,陆知杭心情大好,可惜一回到公主府,他脸上就洋溢不起笑容来了。
陆知杭揉了揉耳朵,诧异道:“你说公主身子不适,今夜与我分房睡?”
“驸马,正如您所言。”司荷皮笑肉不笑,点头又确认了一遍。
“……这昨夜还好好的。”陆知杭嗅了嗅身上,没有什么怪味,不死心地问。
司荷像是料到了他的问题,仍是寸步不让地挡在门口,恭顺道:“殿下昨日腹痛难忍,原先吃了苏太医所开的药已经缓解了不少,今日不知为何又犯了,方才喝了药,想一个人睡着舒坦些,奴婢已替驸马收拾好了隔壁的厢房就寝。”
“……行吧。”陆知杭无语凝噎,一时不知是不是自己先前戏弄阮阳平,导致这么快就糟了报应。
长夜漫漫,没有媳妇儿该怎么度过。
翌日。
一回生二回熟,第二次到翰林院入职,陆知杭已经不再茫然,信步走到院内与众人见过礼后就坚守在了岗位中,一直到日落时分,才准备回公主府中,探探云祈口风。
方才踏出翰林院的大门,一辆马车就停到了他跟前,陆知杭往前走去的步子一顿,挑了挑眉朝紧闭的车厢看去。
藕荷色的帘布掀开,闻筝笑意浅淡得几不可闻,问道:“陆修撰可需要本官送你一程?”
俊秀雅致的人如今年近而立之年,却面白无须,白净得犹如不谙世事的十几岁少年郎。
“……那下官就却之不恭了。”陆知杭思量了会,颔首同意。
第139章
陆知杭回公主府的路途不算远, 步行两刻钟差不多,权当锻炼身体,故而没有乘马车前来。
晏都权贵大多齐聚于城东的这片土地, 打眼看去尽是皇亲国戚,朝中大臣,非官户难以在此地购置房屋,闻府与公主府相距不近, 但也是算顺路的。
居于静谧清凉的车厢内, 两人各坐在一旁四目相对。
闻筝放下手中的帘布, 开始寒暄道:“驸马成亲之日本官还送了一面银镜, 祝愿与公主婚后圆满, 不知驸马这几日与公主相处得如何?”
陆知杭并不意外对方开口就提及云祈的事情, 毕竟在成亲之前, 闻筝就曾暗示过自己, 又与他权衡过利弊,陆知杭有自己的想法,当下不假思索地回道:“与公主相见恨晚,新婚燕尔,自是浓情蜜语不舍得分离。”
“圣上这是成就了一段美满的婚姻。”闻筝嘴角弯了弯, 对此十分满意。
前日归宁宴的场景,已有专人汇报过,其中云祈和陆知杭的相处更是事无巨细地汇报,闻筝倒并不怀疑他的话。
只要陆知杭能记着他的知遇之恩, 明白自己身处的境地, 亲近太子不可取后, 就该一心向着自己才对。
闻筝并未直白地袒露过他偏向哪位皇子, 但只要陆知杭能懂他绝不支持太子就够了, 拉拢云祈就等同于拉拢背后的小王爷云岫,而云祈又与太子不合,乃是他天然的盟友。
闻筝的想法,陆知杭大概能猜想到,可惜闻大人算来算去,算错了云祈并非女儿身,甚至对皇位虎视眈眈,两人从一开始就不可能互利共赢,到最后一步总要做出抉择。
陆知杭的心自然偏云祈偏到天边去了,在闻筝点到即止后,转而做出一副忧心忡忡的样子,道:“闻大人,前日归宁宴太子一事,下官深感若太子登临帝位,我与公主危矣。”
太子与云祈的纠葛,对于闻筝这等研究过不少时间的人来说,自然心里了然,仅凭现在的条件,根本不足以彻底扳倒太子党,但陆知杭有危机感,就会想着寻求一方的帮助,连带着云祈一起彻底投靠三皇子麾下,对他来说算是一件好事。
“驸马忧心之事,本官亦有所了解,前日归宁宴陛下被贼人下毒,查到如今却是没有一点头绪,太子也不过是被罚了禁闭一个月,足可见经过此事,陛下仍是没有废储君之意,怕是难。”闻筝摩挲了眼角下的血痣,说道。
因为这场归宁宴,哪怕千防万防,小小的家宴都让皇帝险些没了命,由皇后筹备的宴席出了这么大的披露,怎么说都得严惩不贷才对。
然则,事实上在初步调查过后,因着太子党出力,两人又没有直接证据指明是幕后真凶,最后做出的处罚不过是太子被关了一个月的禁闭,而皇后则是替太子抄写佛经,后宫暂由宁贵妃代为管理。
与闹出的事情相比,这代价着实太小。
闻筝倒是想在里头插一脚,奈何事关乔氏一族的荣华,太子党可谓是严防死守,皇帝又让心腹调查,不让旁人染指半分,所出的结果几乎是最为客观的。
要不然……后位和储君之位总得废一个,甚至是乔氏被连根拔除也不是不可能。
“陛下之所以没有废太子,皆因几位皇子都难堪大用,而这事又确确实实与太子无关,但经此一事,太子党为了保住储君之位惹了陛下不满,还有太子在锦碌殿的种种行径,定是失了圣心的。”陆知杭压低了声音,意有所指。
“以驸马之见,又该如何呢?”闻筝眯了眯眼眸,漫不经心地问。
诚如陆知杭所言,当今圣上共有四位皇子,大皇子早年就意外去世,二皇子便是太子云磐,而三皇子不过宫人所生,无权无势无所依靠就罢了,脑子更是不利索。
唯一让人有点盼头的四皇子,文学出众,脑瓜子聪明伶俐却妇人之仁,连碾死一只蚂蚁都能哭花了眼,现在还不到十岁,能不能撑到皇帝驾崩前长大成人,汇聚自身势力都是一个问题。
“下官又能有什么高见呢?”陆知杭时刻谨记自己只是个初入官场的毛头小子,还在为前途摇摆,茫然地望向闻筝俊秀的脸庞,唉声道:“先前还以为娶了公主就能平步青云,可如今才知太子视公主如眼中钉,连带着我这驸马都碍眼,只要不是太子,是三皇子、四皇子,又有什么区别?”
闻筝眉头一挑,轻笑道:“驸马无须妄自菲薄,说不准柳暗花明又一村。”
陆知杭见闻筝并未兴冲冲地跳出来让他追随三皇子,也不诧异,犹自陷入做作的演戏中,怅然道:“闻大人说笑了,太子势大,日后帝位十有八九就是他了,现在除了太子,又有谁能争一争呢。”
三皇子成年了,可人家无权无势出身不好,四皇子母妃是如今执掌凤印的宁贵妃,可人家现在还是个小奶娃。
“陛下现在对太子已生了厌弃之心,太子党人人自危,驸马还能暂时歇口气,安居于翰林院。”闻筝注视着他,缓缓说道。
陆知杭嘴角隐晦地抽了抽,这闻筝真是稳得住气,他都和盘托出了,以他的情报网应该明白自己所言非虚的,还不抛出橄榄枝,非要藏着掖着,想要当这黄雀着实不易。
盼着太子和闻家打架的陆知杭长叹一声,神色愈发沉重了起来,喟然道:“两年前太子贪污灾银,致南阳县灾民四散,死伤惨重,陛下都没舍得治他的罪,何况如今?”
陆知杭的话音刚落,闻筝就猛地抬头,眼底闪过一丝讶然,似乎是没料到会从自己口中得知消息。
皇帝为了自个的宝贝儿子,当年亲自督办此案,为的就是不让除了心腹以外的人插手,免得把这桩丑事暴露在大庭广众之下,堵不住悠悠众口。
彼时还在洮靖城任学政官的闻筝当然没有不知其中关节,乍一听到这个消息,不免被这个让人骇然的消息震惊到,难怪他托人调查时,皆没有什么古怪之处,甚至除了一开始,根本牵扯不到太子身上。
闻筝心下暗暗思索着,分析起陆知杭所言是否实属,倘若没有虚言,当年的事在如今被翻旧账,绝对能让太子被拔出一层皮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