念头到此就断了,陆知杭凝望着视线里的人缓缓消散,世界仅剩下一片灰暗,四肢无力地垂下,沉重的痛苦在这一刻总算荡然无存。
云祈眼睁睁看着怀中的人眼皮渐渐阖上,却无力阻止,他咬紧牙关忍住眼眶里的热意,仰首回顾四周,想找找能挽救陆知杭的人,在朱红城门关上的最后瞬间,视线触及到了手持长弓,随着汝军一同退去的隆良骥。
是他!
只一眼,云祈就确定了此生誓死要追杀的人,他攥紧手心不顾渗出的血,周身生起滔天的杀意,眼底暴戾偏执的恨意恍惚刻在心头,犹如饱受冤屈的厉鬼,竟让百米外的人无端瑟缩了一下,似有所感般脊背发凉。
“本王……定要将你亲手射杀!”云祈眼底泛起的杀意浓郁得几欲滴出,恨不得将其制成人彘,百般折辱,疯狂的念头不断在叫嚣着,险些吞噬人性,待到看到向这里奔袭而来的太医时才像是看见了救命稻草般拥有了一丝理智。
侥幸捡回性命的万太医之流还没彻底松口气,就又发现陆知杭中了箭,生死未卜,匆匆接过士兵递上来的医药箱,跪在那片流了不少鲜血的青石板上,几个须发皆白的人抖着胡子开始为其诊治。
“救活他。”低沉喑哑的声音犹如化不开的寒冰般,不加掩饰地带着威胁幽幽传来,在几位太医的头顶添上一笔阴影。
“遵命。”石太医神情凝重地替陆知杭压制住还在往外渗血的伤口,枯瘦的老手按着血管,看着那支几乎将人洞穿的冷箭,直直地倒吸了口凉气。
“可有烈酒?”万太医把脉的手收回,视线在微弱的脉搏与伤口来回,愁着眉头问道。
要是在他们知晓酒精这等神物之前,必然是要用热水等物消毒,可现在既然有了更好的替代品,自然要用,万太医尚不知与他们分道扬镳的其余人都被救回了北陵城,只敢要些烈酒来。
云祈死死地盯着已经凝固的血迹,微红的眼眸浸满偏执与疯狂,好似下一秒听闻噩耗就再控制不住杀意般,他上挑的丹凤眼自始至终没有离开过陆知杭,淡漠低沉的声音吩咐道:“去取酒精来。”
听到城中竟还有酒精,万太医的眸光顿时大亮,他朝城内匆匆携着酒精的同僚望去,顾及陆知杭现在生死未卜,便把到嘴的话咽了下去。
几个人在云祈极具压迫力的审视下,战战兢兢地止血包扎,进行着紧急处理,深怕身后的人一个不满意就将他们全数送去给北陵郡王陪葬。
“这枚箭矢颇为奇异……伤口最好得缝合。”石太医替陆知杭将身上的冷汗一一擦拭,见他脸色比起之前不仅没有丝毫缓和,反倒越来越惨白,心不由得也沉到了谷底。
他们这般尽心尽力不仅是迫于云祈的压力,是由于陆知杭毫不吝啬对他们传道受业解惑,更因为对方自顾不暇时还想把他们这些无足轻重的人从火坑中救出,这样一位高风亮节、光风霁月的奇才就这么死了,岂不叫他后半生悔恨。
“你们会?”云祈垂下眼眸,沙哑的声音像是在克制着内心接近崩溃的理智,每一秒的煎熬都叫他痛苦万分。
“郡王殿下在€€阴城时教过,万太医学得好些。”石太医继续擦着冷汗,如实回道。
“可。”
有了云祈的点头,这缝针一事自然就继续下去了,雪白的布条被细致地缠在伤口上,石太医左右看着围起的屏风,却有些心不在焉。
他迟疑地端详着一动不动的陆知杭,咬了咬牙还是决心去碰了碰对方的指尖,意料之中的冰冷,视线与缝针的万太医相撞,却看到对方眼底的惶恐。
“郡王何时醒来?”云祈见伤口都包扎好了,而陆知杭的气色却差到了极点,瞳孔不由得沉了下来。
“这……”偌大的北陵城门内鸦雀无声。
瞥见云祈无情的眼眸掩藏着遏制不住的阴戾,万太医脸色灰败,在旁人的催促下,布满褶皱的手向陆知杭的鼻息探去。
在置于鼻下时猛地一抖,他不信邪地凑近几分,却怎么也感受不到原本该有的气息,万太医惊恐地与身边同僚对视一眼,浑浊的双眼涌上些许湿润,仰起头看上居高临下俯视着他们的云祈。
常有人言及宸王殿下俊美无俦,犹如九天仙人,可万太医在与他视线相触时只看到了那双黑沉沉的眼眸里藏着死寂的杀意,救不活陆知杭,死的就是他们,这个念头清清楚楚地烙印在他们心上。
“郡王殿下……没有气息了。”围在旁的太医们在说完这句话时,齐齐俯身叩头,悲呛的哭声在千军中回荡,陡然弥漫起低落悲痛之情。
“不可能!”云祈的心有刹那的刺疼,他下意识反驳,苍白的脸上透着愠怒,提起佩剑就想把这说着不吉利话的太医斩首示众,可剑刃临头头了又迟迟落不下去。
这是陆知杭舍生忘死救回来的人。
云祈无措地皱了皱眉,看着那安静躺在青石板上‘酣睡’的人,分明是不信万太医的话,可心里无端蔓延的苦涩,只因这些太医绝无那个欺瞒自己的胆子。
半响,云祈如梦初醒般将那柄跟随多年的殷红色佩剑丢弃在旁,浑然没有平日里的从容,急急忙忙跪在了陆知杭身边,白皙的指尖探着鼻息,确认真的没有气体呼出时只觉得心凉了半截。
“他怎会死呢?他不会死的。”云祈漆黑的瞳孔血色闪过,欺霜赛雪的脸上满是偏执,分明不信太医宣布的死讯,被他目光掠过之人皆是害怕地后撤几步。
云祈不管不顾地浑身颤抖着向陆知杭靠近,不假思索地俯下身触碰着冰冷的唇瓣,仰起对方的下颌缓缓度气,像是非要那无声无息的人有了体温才满意。
因着屏风的阻隔,目睹云祈这惊人之举的唯有几位太医,他们错愕地望向俯身度气的宸王殿下,直接双膝发软地跪了下来。
众太医的反应,云祈恍若未闻,他接近破碎的世界里唯有那躺着沉睡的人,只有他才能让那痛得喘不过气的心有一丝余温。
云祈在触碰到那冰凉的唇瓣时,冥冥之中似乎有种莫名的熟悉感,曾几何时好像有人也做过这样的事。
那瞬间闪过的悲伤被他抛之脑后,取而代之的是锲而不舍地不断度气,只是无论他再怎么努力,鼻息就是没有一丝属于陆知杭的呼吸,莫大的无力感涌上心头。
云祈跪在陆知杭的身前,抚摸着那一点点消失温度的肌肤,还有那探不到半点的气息,才恍惚着明白了。
他真的死了。
这个认知让云祈接受不能,他身形站立不稳地踉跄几下,四肢百骸的力气在顷刻间荡然无存,本就苍白的脸色愈发病态,说不出是怎样的悲恸,云祈只觉得喉间突然一阵铁锈味,猛然喷出一口鲜血。
天旋地转间,意识逐渐模糊。
“王爷!”无数道担忧的叫喊声纷纷在耳边响起。
那一刻,云祈不知道自己主动请缨到边关到底为了什么?无边的荒凉寂寥充斥着四肢百骸,昔日渴望的权势地位变得无足轻重,唯有陆知杭的音容笑貌挥之不去。
他……只想就这么长眠下去,没有生与死,没有阴与阳,就这么与他的知杭永不分离。
第184章
“待我有幸进京科举, 必要领略一番晏都的繁荣,到时你这东道主可别忘了好生招待我。”温润的嗓音隐隐含着丝难以言喻的情绪,在乌篷船上幽幽传来。
两岸幢幢高楼灯火通明, 望眼皆是飞檐画角,翠绿的纤细柳条随风飘荡, 清隽少年的身后是目不暇接的火树银花,落在云祈眼前却不及对方脸上笑容的半分光彩。
悠扬缥缈的曲调犹如九天之上赐下来的恩赏, 诉说着亘古不变的情意,勾出云祈早已蒙上轻纱的记忆, 遥远的从前似乎也有那么一个人在他耳边低低吟唱, 鼎新酒楼的雅间内醉酒的少年心驰摇曳, 无数杂乱的记忆纷飞,似幻似真。
云祈看着耋耄老者撑着那艘乌篷船不知去往何处, 而船上温良谦让的书生一袭白衣,双眼在暗处流连在那‘红衣女子’的身上,纵使模糊了容颜,他都能从那人眼中看出缱绻缠绵的情丝。
“他在看我, 他……心悦我。”云祈如置身虚幻中,波澜不兴的神情在看到繁荣昌盛的凤濮城时闪过一丝迟疑,最后定格在乌篷船头谈笑风生的‘男女’身上。
此情此景让他生出些许熟悉来, 云祈记得自己去过凤濮城, 但寻遍记忆愣是没能找到半点蛛丝马迹。
他眸光明灭不定,深深地端详着船头相貌出挑的两人,俨然成为岸边人眼中的风景。受忘忧草的影响, 自己前往江南的记忆大多遗忘, 记不得的往事唯有陆知杭……
在念头兴起的瞬间, 现世里陆知杭了无生息的模样云祈在脑中一闪而逝, 那双看向他时总是透着绵绵情意的眼再也没办法睁开,过不了多久就成为一具枯骨,就连□□都无法留住。
“你不是说了,还有好些事与我说吗?”云祈双膝无力地跪倒在无形的地面,捂着钻心般刺疼的胸口,苍白的面容几近崩溃,偏执地逃避着真相,喃喃自语,“不过是场噩梦罢了,你怎会死了呢?”
再回首后,那芝兰玉树的俊逸男子容颜逐渐清晰,赫然正是陆知杭,他稍显青涩的面上分明含着情意,期盼着前往晏都时,自己能替他接风洗尘,再续前缘,可……自己把他忘了。
云祈神情有些恍惚,愣愣地看着他们各怀心思分道扬镳,想阻止又扑了个空,神色不由得阴沉了下来,猩红的丹凤眼歇斯底里:“便是在梦里,我也留不住你?”
万家灯火的繁荣景象如海市蜃楼,在云祈触碰的刹那烟消云散。
画面一转是长亭外的潇潇细雨,滚烫的体温仿佛隔着虚影传到皮肤来,那身形修长的人持着一把油纸伞,单薄长衫被雨水打湿,歉疚地轻声说着只剩下一把伞,望着雨幕中遗世独立的璧人,遥远得触不可及。
“不谢,二十两。”茶楼外少年上扬的语调透着一丝狡猾,摊开手掌的样子大方得体,像是不觉得自己这样做有何不妥。
明明是自己被敲诈了,云祈压抑到极点的情绪却在见到这一幕时怔了半响,他弯了弯唇角,抵着鼻尖,与画面中十六岁的矜贵少年异口同声说道:“二十两,贵了。”
“成不成亲与他们何干?”
“姑娘可要算一卦?”
“算姻缘吧。”
“我心悦你。”
一声声熟悉的对话、一幕幕场面不断回荡,那些尘封的记忆仿佛随着死寂的心被一同揭开,云祈神色微微动容,适才还泛起笑意的脸转眼间就红了眼眶,情绪多变到让人误以为疯魔。
从洮靖城的初识到凤濮城的离别,历历在目,或欢喜或悲恸,却全都是属于他和陆知杭的记忆,那份汹涌的感情霎时间淹没了云祈的理智,连带着意识到所爱之人再也回不到身边的痛苦都席卷而来。
云祈仰首望向虚无的天边,四周空荡孤寂得可怕,再没有人温柔的拥他入怀。心里铭刻的痛苦无处喧嚣,唯有眼尾的湿润诉说着什么,像他这般自诩无情的人也会为情所伤。
原来那日他离开凤濮城时,熙熙攘攘的人群中,他独独瞥见的俊逸书生就是心心念念之人,眼睁睁看着自己离开,却无法阻拦,彼时的陆知杭又该如何绝望。
“他定然是怪我的,怪我忘了他,怪我伤了他,我竟还曾想要了他的命。”云祈颤抖着声音低喃,皓白的牙齿狠厉地咬着手腕,渗出温热的血迹恐怖骇人,好似唯有血腥与疼痛才能从痛苦边缘唤回理智。
大量的血迹淌过白皙的下颌,染湿殷红色锦袍,云祈恍若未觉,血红的丹凤眼死死地盯着眼前的虚影,可纵使他再怎么渴望都没能触碰到那道温暖宽大的怀抱。
“知知,你可知,我全都想起来了……可如今记得又有何意义呢?”云祈站起身,语调平淡得近乎没有感情,双眼空洞。
“王爷、王爷快醒醒!”
焦急的女声锲而不舍地企图唤醒云祈,可那吵嚷声只让他觉得打扰了自己回忆与陆知杭的点点滴滴。
他近乎贪恋地沉湎在昔日的柔情中,那儿有心上人替他描摹红痕遮掩眉心的伤痕,有他爱的人小心翼翼地吻着他,有一切一切现实中难以实现的美梦。
倘若不醒过来,这一切都是自己的,他的知杭永远活在这里,既然说好了白头偕老,又为何非要追逐真假。
“来世莫要再留我一人了。”云祈扬起下颌凝望着什么,泛红的丹凤眼交织着难言的深情,可面前分明空空如也,他清冽低沉的嗓音是往日难得的温柔,就着虚无的空间探出手轻轻抚摸,将外界的呼唤抛之脑后。
“王爷,奴婢求求您快醒来吧!”悲呛的女声泣不成声。
云祈被推得眉头紧锁,他好不容易想起旧事,还没与他的知杭倾诉衷情,为何偏偏有人要把他的桃花源毁于一旦。云祈置若未闻,满心满眼仅有他臆想出来的陆知杭,只是为何心底总觉得缺了一块,好像忘了什么重要的事。
他还有什么非做不可的事。
“承修……国仇家恨未报,隆良骥未杀,你既立志为帝,又怎能沉溺于镜花水月的儿女情长中?”清雅温和的男子长长的喟叹一声,话音中含着失望与无奈,腔调有着陆知杭独有的从容轻缓。
层层轻纱帷幔遮掩住的床榻上,身穿素净里衣的俊美男子猛地起身,急促地喘着几口粗气,额间满是细密的冷汗,哑着声低低喊道:“知杭……”
那声仿佛在耳畔响起的温润嗓音惊得陷入温柔乡的云祈如梦初醒,他四下打量着身边的环境,跌倒在地上的婢女面带惊恐,此地不正是自己在北陵城的卧房。
“王、王爷,身子可还有哪儿不利索的?”司荷触及到云祈阴沉的眼神,慌忙跪在床榻边询问。
“无事。”云祈垂下眼眸看着留下旧伤又添新伤的手心,这才确认自己已经从梦中醒来,映入眼帘的卧房雅致大气,他却单单看出满目荒凉,被数不尽的无边孤独充斥着。
对陆知杭的思念恍若刻入骨髓,在醒来发现自己茕茕无依,没有那双清风朗月般的眉眼温柔地注视着自己,梦境与现实落差之大,让人觉得万念俱灰莫不过如此。
“我还没有杀了隆良骥,灭了汝国,怎能做个懦夫。”云祈眸色晦暗难明,低哑幽冷的声音透着紧闭的窗棂好似在对着谁说,周身嗜血的杀气让人不寒而栗。
司荷见他神色不对,犹豫半响不敢冒然打断,可若非有急事前来禀报,她又哪里敢上前惊醒昏迷数日的云祈。
太医说宸王殿下是惊闻北陵郡王身亡的噩耗这才浑浑噩噩,这些时日的汤药都是司荷强行灌进去的,而云祈本身的求生意志不强,再不醒过来怕是要撑不住了。
如今除了杀隆良骥,灭汝国,再没有其他事务能让他掀起半分兴致,云祈看着跪俯在床榻边的司荷,不由生起倦怠来,想独自一人舔舐千疮百孔的伤口,可脑中无时无刻不出现着陆知杭的音容。
云祈环顾偌大的寝殿,依旧没能看到陆知杭的身影,他垂下眼眸遮住眼底的无助,平复□□内气血翻涌之感,胸口的沉闷不再压得他喘不过气后方才艰涩地问道:“郡王的……遗体可妥善安置了?”
“遗体?”司荷被这话问得一怔。
见司荷不明所以,云祈竭尽所能才把‘遗体’二字从口中说出,不愿再重复一遍,单单这句话就像是千百把刀在心上剜了无异。
他身形踉跄着从床榻下来,拢了拢轻微敞开的里衣,随手披上崭新的朱红织金长袍就意图向外边闯去,举手投足间虽因昏迷有些无力,但仍抵不住那身矜贵。
“王爷,奴婢有要事禀报。”司荷后知后觉想起来,云祈自回到北陵城后就一直不省人事,后来的事情不知晓是情理之中,她急忙把人唤醒可不就为了这事,因此见云祈步履蹒跚,连忙起身把人叫住。
听着司荷难掩焦急的话音,云祈回首俯视而去,俊美妖冶的容颜上眼梢微红,漆黑阴沉的眸子隐含冷意,似是对司荷阻拦的动作生起不满,清冽的嗓音意味不明:“说。”
司荷跟随在云祈身边多年,对自己的主子心性如何比之旁人要清楚不少,哪里不懂对方此时并没有耐心听她继续说下去,司荷躲闪着那双摄人心魄的眼眸,言简意赅道:“郡王殿下没死,这会儿还在养伤呢。”
“此言当真?!”云祈身形顿了顿,颇为失态地上前问道,像是对这突如其来的消息有些不可置信,死死地端详着司荷的神色,深怕对方是为了哄他一时开心。
他已经再受不得任何刺激了,一旦得知是假,云祈深知自己定会疯了。
他昏迷前明明记得太医皆束手无策,自己亲自探过鼻息,就是哭断了肠也不见陆知杭有半点心疼他的意思,仍旧安静地躺着没有生息,可云祈又万分盼着司荷所言句句属实,盼着对方能点头称是,一颗心七上八下,犹如等待凌迟的犯人。
司荷见他短短几日内经历了大喜大悲,明显有些受不住了,放缓了声音回话:“奴婢岂敢妄言,还请王爷到东厢房的卧房瞧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