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在树下看了一会儿,寻了个梯子艰难的爬上去。每一个木牌便是一个愿望,这棵树生长了许许多多年,树梢上的牌子便有千千万万片。
积雪簌簌,成蹊攀上一片枝头,在无数的祝愿声中,看见了一个朴素的木牌,以白绸系住,挂在松枝细梢上,夜风一吹,便在树梢上无声地旋转。
不同于那千千万万片平静的祝愿,这块牌子是空白的,像是用刀剑削去了极厚的一层。成蹊心里忽然就很平静,木牌上无字,他在看见这方木牌的第一眼,便知晓上面曾经写了什么。
“恩断义绝,两不相见。”
似乎也是这样一个大雪天,却不像现在这样荒凉,红衣的青年站在他面前,手执刀剑,目光狠戾,像是被逼至角落的野兽,压着怒意问他,“你凭什么这么对我?凭什么?!如果一切都是假的,当初为何不直接让我冻死在雪里!”
“像你这样的人……像你这样的人,戏弄别人很有趣吗?”
“兄长……哥……你究竟有没有把我当成过一个人?”
“我在你眼里,到底是什么?”
大抵是风雪太冷,成蹊只能听见呼啸的风声,他所有的声音都好像被冻住了,灯火阑珊,他最终一言不发,看着面前人以断剑为誓,转身离去,赤红的衣袍翻卷,如一簇寒夜中将熄的暗火。
成蹊忽然觉得头晕,他伸手去拉,然而掌心空空荡荡,最终只碰到簌簌风雪,指尖冰凉,他握住了那片格外薄的木牌。
耳边咔嚓一连串脆响,松枝断裂,成蹊蜷缩着从树梢上坠落,雪尘漫天,迷了眼。
“大概又得断条腿。”成蹊恍恍惚惚的想,“希望不要后脑勺着地,本来我就够迷糊了。”
积雪簌簌落下,成蹊后腰一紧,随后便被一个沉稳的臂膀给托住了。断折的松枝和不少许愿木牌被他带下来,噼里啪啦落了一地,成蹊惊恐的睁眼,就看见常在庭院中站岗的高大侍卫顶着凶神恶煞的面具,冲着他闷声道:“仙君,你没事吧?”
成蹊:“………没事。”
他挂在对方臂弯里,挣扎了两下,没能起来。不远处,几个侍从匆匆忙忙赶过来,“仙君?仙君你腿脚不好,怎么可以爬树呢?有什么事要做可以找我们呀!”
成蹊默默抬手将抱住自己侍卫脸上的面具掀开,果不其然,那是张平平无奇的木头脸,和城主府乃至大街上的所有人都没有什么区别。
将面具又给他盖回去,成蹊艰难地从侍卫怀里跳下来,一瘸一拐回书房,挥了挥手,“没事,我真没事,就是屋子里太热,我想在树上透透气,都散了,散了。”
那些侍从也就没再纠缠,各自分散,去做自己的事了。
翌日一早,成蹊拉开书房另外一侧暗门,十分利落的进去,将卡在阵眼当中禁灵的一把长剑给拔了出来。
天光熹微,只一瞬,禁灵再度解除。
整个白云城几百年都没像这几天这么折腾过,成蹊再度开阵的时候,阵法运转的速度都好像慢了一些。
灵力禁锢消失,与此同时,书房之外,那些绳子应当再也控制不住容缨,成蹊把剑一丢,打算去面对大佬的怒火。
杀应该是不会杀的,打一顿应该也不至于……只要不对他动手动脚,其他的事都好谈。
不过等成蹊当真出去时,却发现容缨还是那个容缨,他被结结实实困在椅子上,那锁死他的麻绳,此刻金光缭绕,赫然是条锁仙绳。
成蹊:“……”他现在开始怀疑城主府里面的侍从是不是成精了。
从窗户往外探头,庭院中的侍从好像又多了几个,有几个在扫雪,还有几个坐在院子外面在发呆。
看上去倒是木木的,不太像成精的样子。
成蹊小心翼翼的将容缨蒙眼的布帛掀开,黑色布绸之下,容缨眼神无奈,却并不愤怒。
他呜呜两声,像是有话要说。
成蹊犹豫片刻,将堵着他嘴的布条给抽了出来,“渴了吗?要不要喝点水?”
他抬手,当着容缨的面递过来一杯加了料的热茶。
容缨盯着他,成蹊面不改色,将茶杯抵在他唇边。
容缨沉默片刻,就着成蹊的手一饮而尽,随后幽幽道:“兄长,你和从前比,实在是……变了不少。”
成蹊将一杯茶水都给他灌下去,坦然道:“没办法,人都是会变的,你不也变了很多吗?”
“我会变,都是因为你。”容缨神色平静,茶水入口,他看着成蹊,“但你却为了别人打算放弃我。早知如此,我便应该在禁灵时出城,若是李景在我手中,你还会是现在这般表情吗?”
成蹊静默不语,拍了拍容缨的肩,“行了,认命吧,我所求也不多,不过是让他活着而已。”
容缨笑了一声,摇头怜悯道:“你见不到他了。”
白云城外,黑云漫卷,被一团黑雾纠缠的人影缓缓入城,一路畅通无阻,直接进了城主府,熟门熟路的找到书房。
“你做的很好。”碎玉一般的声音响起,李景……或者说是系统,它走进房间内,看着被捆成蚕茧的容缨,满意的点头。
“李景呢?为什么出现的是你的意识?”成蹊问,半挡在了容缨身前。
“宿主受伤太重,魂魄受损,失去了意识,正在休息。”系统伸手探向容缨的眉心,却被成蹊挡住,它望向成蹊,再度解释道:“没关系,只要宿主任务完成,我便会修复他的魂魄,他会醒的。”
“你不信我吗?当年你魂飞魄散,也是我一点点将你的魂魄拼起来送回你的原世界的。”系统的声音冰冷,“我向来说话算话。”
“你抓他到底要干什么?”成蹊继续问道,“当年……我身上发生过什么事?”
系统的心情大概很好,它看向成蹊,也有了一点好脸色,顶着景霄寒的脸,冲着成蹊勾出一个僵硬的笑,“你偷走我一个东西,转送给了他,然后一切都乱套了。”
“小宿主……你知道他干了什么事吗?”系统回头看向容缨,语气冰冷,向来没什么感情你系统,眼中难得生出些许厌恶之色,缓缓道:“这是此间世界循环的第六十一遍,世界平衡即将被打破,往后会越来越乱,无数破碎的世界线会形成秘境,让越来越多人察觉到不对。”
“不过好在,现在终于要结束了。”
成蹊垂眸,遮住眼底神色,挪开步伐,站在一侧,看着系统冲着容缨眉心伸出了手指。
“兄长。”容缨静坐在椅子上,忽然开口道,“你当真对我再没有一丁点的心疼么?”
“我只认识一个容缨。”成蹊冷漠道,“他不会唤我兄长。”
系统的手指没入容缨眉心,成蹊在他们两相交融的瞬间,看见空中飞散的无形的银色白芒。
像是某种扭曲的文字,银芒出现的瞬间,成蹊感觉整个小世界都被影响,眼前无数光影都开始晃动。
那是法则,天道法则。
残缺的规则向它身体内涌入,系统与这些规则分别的实在太远,在许多,许多年前,它们曾经是一体的。
这个世界是一本小说,由小说诞生,所有的一切皆是围绕剧情去发展变化。然而有一天,因为法则不知缘由的缺陷,世界开始产生不受控制的变化。它无法控制剧情,无法对已经扭曲的发展进行修正,它对此焦头烂额,无能为力……直到后来,它在人间捕捉到了一个濒死的魂灵,并将这个魂魄带进了此间世界。本意是为修复散乱的剧情,维持秩序,那个小宿主一开始也做得很好,然而在漫长的任务之中,宿主与它理念不同,他们产生了分歧。
它还记得那是宿主被他拉入小世界的很多年后,那个年纪不算多大,向来娇气怕疼的宿主,毅然挥剑切碎了自己的灵魂,将它完全从自身剥离而出。
从此它的“核心”消失了。
而那一瞬间的疼痛,让它险些彻底消亡,沉睡无数年,直至最近数年,才有了机会寻找到新的宿主,重新对世界进行修正。
然而因为核心的遗失,它发现此间世界已经不是最初的那个世界,而是由其他人控制,并且已然重复了千百遍。
世界漏洞实在太多,补都补不过来,而新来的宿主天生反骨,不服管教,导致剧情修复进度缓慢。
直到现在,剧情主线已经扭曲的无法辨认。如果一直这样拖下去,总有一天,它会再漫长的轮回往复中消耗下去,直至消失。
幸好……幸好它的核心还是回来了。
系统虔诚的望向那一团光辉,准备去迎接法则的回归。
然而下一刻,它察觉到了不对。
它不能动了。
不是宿主的身体,而是它的整个意识,完完全全被凝固。系统抬眼,它看着面前的姿容艳丽的青年,对方抬手,圈在他身上的缚灵锁一层层掉下来,与此同时,半空之中忽然凭空出现无数流转的金色纹路,密密麻麻,将系统周身的银芒封锁。
“哥,多谢。”容缨自在起身,脸上的阴郁之色一扫而空,“我还当你真的想杀我,”
成蹊后退数步,腾开战场,“不要伤了他。”
容缨沉默片刻,“我尽量。”
成蹊从书房中退出去,他腿脚不便,刚行至长廊,便看见不远处,几个侍从匆忙跑过来,将他直接一抱,轻而易举的扛了起来。
“仙君,这里危险,我们先出去躲躲!”
成蹊还没反应过来,就全身腾空,眼前一晃一晃,被府中侍从给一溜烟拖走了。
不等他们跑出去,只听得轰隆几声巨响,随后那命途多舛的城主府,便像是烟花一样直接炸了。
墙土和木板到处乱飞,侍从目光一凛,反身将他压在身下。成蹊被震的头脑发昏,一睁眼,便看见一道极长的铁片穿透侍从胸口,差点捅进他身体里。
侍从苍白的手指死死抵住穿心而过的铁片,不让它前进半分,声音抖了抖,缓缓道:“仙君,这里危险,你还能动吗?能动就慢慢爬出去。”
成蹊瞳孔紧缩,他看着眼前侍从平平无奇的容貌,伸手抚上对方的脸,“你……”
“慢慢爬出去,离这里远点。”侍从声音发着颤,“放心……别怕,我一直都在。”
不等成蹊自己往外挪动,另一个侍从抬手掀开砖石,将成蹊从废墟中刨了出来。
“仙君?仙君?”
成蹊眼里落了灰,沙石磨的他眼眶生疼,泪水不受控制从眼眶中冒出来,一双温凉的手指抚上他的眼睫,将他的泪水擦干净。
“没关系,不疼。”又是一张陌生的脸,冲着成蹊笑了笑,随后将他抱起,逃出城主府。成蹊最后回头看了一眼地上的侍从,他们是傀儡,受到重创,已经没了动静,然而更远处,十几个城主居民在战场附近站着,像是在观望什么。
从城主府中心起,无形的规则改写,空间撕裂又被缝合,时间逆转,短短数步,成蹊看见身边景象不停变换,冬雪一瞬间消融,枯木逢春,夏日暴雨倾盆,在他们踉跄逃亡的几步内,春夏秋冬乱了套。
离开城中心,前往松文书院,成蹊看见好几个年轻点的学生跑过来,簇拥着他往外去。
“各位,劳烦你们照顾好他。”灰衣的侍从松开成蹊的手,成蹊反手抓住他的手腕,“你要干什么?”
侍从低头,眉眼生动,他揉了一把成蹊的脑袋,“放心,我一会儿就回来。”
作者有话要说:
本章含景量高的吓人
第137章 章一百三十七
李景从前便总会将自己的元神与意识分割, 但成蹊没想过他居然将自己的意识覆盖在白云城这些傀儡上!
难怪原身看起来智商不高,难怪系统能够如此长时间的去控制他的意识,难怪城主府那些侍从奇奇怪怪。
成蹊回头,看着那道灰白的人影消失在人群之外, 逐渐没了踪迹。
将元神分成无数份……这是李景一直以来在私底下做的, 看样子他等着摆脱系统的机会已经很久了。
又一道光芒亮起, 小世界的天幕之上破开一道极大的裂口, 这个世界开始破碎。容缨与系统的身影他根本看不见,但成蹊再清楚不过了,容缨身上有他当年送去的规则, 系统在漫长的消耗中,能力只会越来越弱,它坚持不了多久。
唯一的问题就是, 白云城这片小世界是他当年做任务兑换的,系统一旦消失,这个小空间距离支离破碎大概也没多久了。
还有……能让世界重启六十多次……
成蹊不认为容缨会放过他。
就算李景表现的再风轻云淡, 将一个人分成几十份,甚至上百份, 其中的负担也绝非常人能忍受。
他不可能永远当一个浑浑噩噩被人保护的废物。
“放我下来。”成蹊拍了拍身侧围绕的学生,他们不比被李景元神覆盖的傀儡,并没有太多自我意识,天然服从他的指令。
“我要去办点事。”成蹊尽可能的温柔道,“你们先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