就在他们打算搭梯子上去赶人时,却见那发癫的青年忽然利落地从房檐上翻下来,将乐器塞回乐人手中,并着一颗韵灵石,“多谢。”
随后三两步朝街市上跑去,众人随着他的前进方向望过去,就看见一个少年小跑过来,扶着墙面喘气,累的直不起腰。
不等少年说话,青年直接抬手将人抱起,众目睽睽之下给抬走了。
酒楼老板瞪着那对消失在人流的影子,良久,鄙夷道:“啧,原来是等人啊,我还当他想不开呢。”
天恒州。
自屠城后,多年来魔息未减,三重天的禁咒依然在运转,金光如帐,横跨三千里地。
不同于其他州郡的热闹,除夕夜,此处一片死寂。容缨提着一盏风灯,站在阵术外,抬手虚画,破开封印一角,踏入天恒州境内。
魔潮未消,此时距离那一场浩劫并未过去多少年,魔物攻击性仍在,几只佝偻的魔物乍一眼看见血食,两眼放光,恶狠狠扑过来。
容缨甚至没有抽剑,单手剑指,随手一划,红衣飘荡,扑过来的几只魔物被拦腰截断,本源破损,变成飞散的黑雾。
四野都是死尸,白骨累累,磷火点点,城池更是破败,遍生野草。
容缨入城,缓缓走过破败的长街,路过已经被一把火烧成灰烬的城主府,熟门熟路拐进一处小巷,在一连串破败的院落中,却藏着一个小庭院,中庭桂木摇晃,叶片苍翠。
容缨推开大门,年久失修的门板发出吱呀一声响,刺耳的像是某种哀鸣声。
庭院破败,房舍已经倒塌了大半。这里是成蹊的庭院,却又不完全是,多年轮回,一个无主的小庭院,几经转手,早成了别人的家,所有的物件与摆放方位都是陌生的。
容缨一个人将庭院修缮完毕,将花草归位成他记忆中的样子,随后在那方小露台上,从虚空中取出一张棺材,将其中的人抱了出来。
一周目的成蹊被秘术保存的极为完整,一身青衣,平躺在露台上,脸色甚至还是红润的,不像死人,倒像是睡着了。
如果让景阳天主见到了,大概会惊上一惊。这尸体的脸与他年轻时所见的神君一模一样。
中庭桂叶颤动,容缨坐在成蹊身侧,望着被阵术围绕的天幕,静静坐了一整夜。
天快亮时,一个漆黑的人影踩着晨光走进院落。地上都是薄霜,连带着成蹊散开的发丝上也落了一层银白。
黑衣人盯着成蹊的脸,脚步一顿,随后冷冷道,“神君。”
容缨抬眼,神色倦怠,“坐。”
来人看着这方庭院,“免了,有话直说。”
“我想同你做个交易。”容缨抬手抚下成蹊鬓角的霜色,缓缓道:“你帮我杀个人,我给你自由。”
“我不信你。”来人侧头,“我需要凭证。”
容缨指尖一顿,“你要什么?”
“把他给我。”来人指了指容缨手边的尸体,“合作结束,自然归还。”
容缨陷入漫长的沉默,良久,他听见对面人继续道,“不过是个没有魂魄的壳子,你是想要人,还是想要壳子?”
不知过了多久,就在来人开始不耐烦时,听见了容缨冷冷道:“只放半月,半月后,我亲自去取。”
第147章 章一百四十七
风雪载途。
成蹊披着斗篷从雪地上走过, 留下一串脚印。
路边是累累白骨,并着倒塌的房舍。
其实多年过去,天恒州的许多事他已经记不太清楚,那些太过日常, 太过琐碎的过去, 都随着时间淡忘了。唯有生死, 那些熟识之人一张张死后或释然或狰狞的脸, 仿佛还浮现在眼前。
身后脚步声声,李景提着剑从深巷中走出来,抖了抖肩上积雪, “这里有人来过,阵法被人动了,魔物也死了不少, 真就如同你猜的那样,容缨他会回天恒州。”
“他没有别的地方可去。”成蹊抬眼,望向中庭那棵郁郁葱葱的桂木, “他只能回这里。”
夜深雪重,成蹊推开大门, 庭院中干干净净,露台上放着一盏风灯。
李景看了一眼上头的画,“这是你给他画的?”
“他小时候被人虐待的太狠,灯一熄就做噩梦,大喊大叫。我为了哄他,就给他做了个花灯,又不知道小孩子喜欢什么, 就往上面画了只佩奇。”成蹊站在门口, 看着被白雪覆盖的庭院, 李景扶住大门,“不进去看看?”
成蹊怔怔看了许久,摇摇头,“不进去了,我们走吧。”
这是除夕夜后的第四日,他们迟来了一步。
天上尚且下着小雪,落得人一肩霜白,成蹊在前面慢慢的走,李景跟在后头,看着这破败间淡青色的人影,许多许多年前,也有一个少年,在城池间来去,只是几番轮回,物是人非,城还是那座城,街还是那条街,只是这一世,再没有一个十七岁的少年,提着一盏风灯,在雪夜里找寻那个孤零零的孩子了。
书翻过一页,再重写,故事便不再是从前那个故事,人也不再是从前那个人。
李景看着成蹊,少年眼中有种说不出的落寞。他想安慰,却又不知如何开口,他通过生死咒的魂魄共通遥遥看见过那么几段,那是属于成蹊与容缨的过去,惨烈的,血淋淋的过去。
“这里其实也能算作是我的老家。”成蹊忽然道,他停步,看向李景,像是看透了对方心里想着什么,回身靠近,拉住了李景的手指,“虽然这里已经不是第一世的天恒州了,但大体上的场景还是差不多的,过来,我带你去看看。”
成蹊轻轻一带,拉着李景熟门熟路,穿过破败的房舍,“你看,这是个驿站,我曾经在这里跑腿,赚到了第一笔钱。”
“这里的点心铺子味道很好,老板娘会额外多送我一块糖带回去哄孩子。”
“这里住着一位很有学识的老先生,我当时写不好字,老先生教了我很多,还特地给我留了后门,每天晚上干完活,从后门偷偷跑进来补课。”
“这里住着……”
成蹊拉着李景,走过这破败的门门户户,一点点,如数家珍,将自己记忆中的所有人娓娓道来,李景跟在后面,他看着这漆黑长夜,在成蹊的一字一句下,长街仿佛漫开点点星火,破败的街市重新热闹起来,有泼辣却仗义的老板娘,有迂腐却和蔼的教书先生,有年纪小小举着一块饴糖说要嫁给成蹊的小女孩,有斤斤计较却收成蹊为徒的隐世剑修……
他们看着成蹊,看着与成蹊十指相扣的李景,隔了好几个轮回,在星星点点的小雪里笑着送上祝福。
“放心,成蹊有我了。”李景轻声道,“从今以后,我不再是孤身一人,他也不是。”
风雪交加,魔物隐藏在雪堆下瑟瑟发抖,看着那两个煞星在城里跑来跑去,明明都是白骨尸体堆,还笑的眉眼弯弯,大晚上瞧着让人€€得慌。
人族真的是有病。
魔物在心里想,将自己团进一小块缝隙之中躲着。等到天亮之后,雪停了,人也不见了,白雪皑皑,将一切人来过的痕迹遮盖,仿佛一场幻梦。
沧州,白玉京。
年节刚过,城中却并不热闹,今年宗主夫人离世,宗门内上上下下还挂着白。
宗主府内,成昀起了一个大早练剑,剑刃走了十余招,出了一身的汗,收剑时看见一道白影从一侧走过,是成曦。
重伤之后,他这位大哥修为倒退一个大境界,昏迷数月方醒,然而待他清醒,大夫人已经下葬,成蹊不知所踪,并且被认证为夺舍,被多方通缉追杀,现在更是直接失踪,不知去向,自己又被架空,挪出了权利中心,只能带着几个手下去荒僻处守山头。这些事对他的打击应该挺大,人本就在病中,除夕那夜匆匆一面,人看起来十分憔悴,
成昀收了剑,站在庭院内冲着成曦遥遥喊了一声兄长。
长廊处那道白影一顿,随后头也不回,往书房去了。
一旁的侍从啧了一声,不悦道:“都失势了还这么嚣张,真当自己一直是大少爷啊?”
成昀看了一眼成曦的影子,他慢条斯理擦拭长剑,侍从奉上剑鞘,他随手接过,而后道:“你不用跟我了,冒犯大公子,自己去刑堂领罚。”
侍从一愣,不等他反应过来,成昀已经轻飘飘走远了。
成曦当日上午入了书房,不过并没有呆太久,成昀候在房间外,不过半个时辰书房中便传来了砸东西的声音,片刻后,成曦走出房间,面色阴沉。
成昀站在台阶下,冲着成曦一笑,“大哥,身体可康健了不少?”
成曦一身素衣,不复往日艳丽,但目光仍旧是冷的,只是淡淡一扫,像是没看见台阶处还有个人似的,拂袖欲走。他从来都是这样,眼里只看得见大夫人和成蹊,偶尔能看得见宗主,成昀与他母亲在成曦眼中就像空气,不值一提。他从来没针对过成昀,也从未正眼看过他们,极致的忽视,有时比刻意的折磨还要让人记忆深刻。
就在成曦经过时,成昀忽然抬手将路拦住,他看着成曦微蹙的眉头,不知为何心中有些快意,嘲讽道:“大哥,这次回来是为了何事?父亲近日处理宗门事务多有劳累,心情不好,大哥若是有什么事,也可同我说。”
成曦低头,他身形极为高挑,就算是重病中,也带着说不出的威慑力,瞥了一眼成昀,像在看一个笑话,“好,我要动祖坟,将我母亲迁出去,将她从族谱除名,与宗主合离。”
“请吧。”成曦伸手,语气轻嘲:“这点小事应当难不倒少主,不是吗?”
成昀:“……”
成曦抬手将人推开,漠然离开,“我对齐云仙府这一亩三分地没有心思,这家业,你好好捧着就是。”
“看在你被小昧欺负这么多年的份上,奉劝你一句……你当真觉得,那人会有多在意自己的子嗣?”
成曦与成昀擦肩而过,那双相仿的狐狸眼微瞥,有一种刀锋似的冷冽,“小心得不偿失。”
成曦走远了。
成昀站在庭院中,晴光正好,落在他身上却没有什么暖意。
不知过了多久,他听见侍从恭敬的声音,“二公子,宗主有请。”
成昀回神,他嗯了一声,将衣衫整理好,十分拘束的走进书房。高坐上,紫袍的男人正在整理书页,成昀看见地面有一滩墨渍,应当是方才拿来砸了成曦的。
不过到现在,宗主的表情都还算得上时平静,“我之前让你去抓成蹊,你可有查到他的消息?”
成昀一愣,通缉成蹊的事情确实是他一直在办,但那几次都让他给跑了。硬着头皮将之前几回与宗主详说,他低头,“通缉令还放着,只是最近没有再得到过他的消息,他身边有太一宗那几个人帮忙,我抓过几次,都让他给跑了。”
“我下次,下次一定将他带回来!”
“不用再费心思把他带回来,遇到了,处理掉就好。”宗主从案后走下来,拍了拍成昀的肩头,“此事便交给你了,不要让我失望。”
成昀瞪大了眼睛,指尖冰冷,不知过了多久,他听见自己嗯了一声。
浑浑噩噩的出门,成昀一直回到自己的院落,婉拒了母亲为他熬的甜汤,进了书房后对着桌面上的纸页发了许久的呆。最后控制不住,有些神经质的抓起纸片,揉烂再撕碎。
他自认为自己不算是什么正人君子,杀个人并没有太大的负罪感,只是成蹊悬崖上利落抹脖子的那一刀,这些时日,时不时会在梦里浮现,以至于后来在落仙湖抓到成蹊时,他迟疑了,没有第一时间将人捆回沧州,甚至会在成蹊还没醒时,去看他颈上的疤痕。
“一个夺舍的邪道而已,”成昀喃喃自语,给自己做思想建设,“杀了就杀了。”
“……杀了就杀了。”
成蹊打了个喷嚏,有些莫名。
李景将他头顶的帽子往下压了压,成蹊拢住领口,他脖颈上的伤痕已经非常淡了,只剩下一条极其浅淡的疤痕,不细看完全察觉不到这里受过重伤。再过上一段时间,这条疤痕也会消失掉,不过李景还是很在意,每晚休息前都会盯着这点痕迹,拉开衣领亲亲才会好,就像伤的是他一样。
随着记忆的恢复,成蹊迟钝的感官也有所改善,最近时不时能够感受到一丁点细微的痛感了。李景为了实验,特地在他身上咬了两口,确实有感觉……就是咬完以后不太好收场。
所以成蹊很疲惫,爬太一宗的山头时都有点懒懒的。
李景如今一身黑袍,顶着斗笠,一副利落的游侠打扮。他蹲在成蹊身前,“过来,我背你,等你慢慢挪上去,天都要黑了。”
距离太一宗主宗还有很远的山路,成蹊看了一眼天色,轻轻趴上去,斗笠打了一下他的额头,李景反手取下斗笠让成蹊帮忙拿着,“太一宗就这点不好,山高路远,这么长的路,还全部禁灵。”
“是啊,还这么冷。”成蹊将斗笠背在身后,他看着李景冷白的肤色,搓了搓手,用手护住他的耳朵,“暖和不?”
“暖和。”
成蹊将脑袋搁在李景头上,毛茸茸的斗篷垂下去,将人半包裹住,像串糖葫芦,“现在呢?”
“更暖和,就是看不到路了。”李景声音有些闷,“不用挪开,给我透条缝看路就行。”
成蹊把斗篷松开一点,雪色千里,远处传来幽远的钟声,成蹊看着那一重重的山色,“不用送我上去,你如今的身份还不能暴露,若是让他们看到,大概会觉得你也被夺舍了。”
李景笑了一声,“是,少爷。”
太一宗山外都是工整的石阶,积雪渐厚,两人拐过一座山头,山道狭窄,生在峭壁上,每当路要走到尽头时,又会拐出一条小道,极其险峻。就在成蹊打算让李景放他下来时,山路一弯,雪雾顿生的山头,一个墨衣的少年举着扫帚在扫雪,头也不抬,“大雪封山,太一宗年节时不见外客,请回吧。”
话音一落,少年抬头,一双没什么精神的死鱼眼往上抬,随后缓缓瞪圆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