成蹊眼前亮了起来,是极其柔和的光芒,让人想到了朝阳初升时的微光,又或是夜间的月光,将黑暗完全驱逐。
光芒下,那是一团不知道如何形容的东西,泛着珍珠一样的光泽,正抱着一本精装书皮,一口一口将其拖进去,书脊上的名字,是《仙骨》。
“咯吱咯吱。”在细细的咀嚼声中,那本书被光团彻底吞没。
成蹊同那团东西对视,那玩意周身一闪一闪,像是打了个嗝儿,爬到了成蹊膝上团着,没有丝毫起伏的声音响起:“好久不见,你又死了。”
成蹊眉头一挑,“又?”
“第二次见面。”团子身体舒张,“你看起来比第一次要好。”
成蹊从脑袋里翻翻找找,寻了许许多多的片段,忽然顿住,一周目他死后,魂魄漂泊许久,最后便是被一团光点聚拢。
只不过那个时候的光团远没有如今这么大的体积。
成蹊用手比了比,“你是……世界本源?”
“也可以叫我天道。”光团强调。
“我吃掉了系统,吃掉了规则。”光团子又朝着成蹊身上爬了一点,它变得越来越大了,在它的体内,有无数玻璃似的光点,成蹊从其中看见无数的人影来去,相同又不太相同。
“我自由了。”
“世界从此摆脱原定规则,不会再困在这两百年内。”团子绕着成蹊卷了一圈,“你不是从这里诞生的,想要回去吗?回归你的世界。”
成蹊愣神,而后骤然起身,“他们怎么样了?世界线重启了吗?”
“没有。”光团身上忽然变透明,形成一张如同镜子般的圆面,“有人在将规则喂给我的时候,偷留了一个权限。”
“他将时间回溯了。”
镜面后,成蹊看见了万物寂灭,在那一切崩塌的转瞬之间,时间凝固,而后倒转。
他瞪大了眼睛,忽然意识到李景死前为何会笑。
“这是个bug,只能用一次。”光团跃动,“他们都回去打架了。”
成蹊看见镜面上的时间静止,最后停留在林花落外,李景折下梅花送给他的那一刻。
他本该伸手接住,然而下一秒,成蹊看见自己在李景惊恐绝望的眼神中,身体倒了下去。
成蹊:“………”
“你回不去。”光团缓缓道:“那具身体命不久矣,生气枯竭,你如果回去了,也活不过三个月。”
“看在相识的份上,给你个机会回到你的世界,好好活着,总比拖着一副早死的身体苟延残喘强。”
“让我回去。”成蹊毫不犹豫的抓住了那团光,目光坚定,“我要陪着他。”
“就算只能活三个月?”
“就算只能活三个月。”
“修不了仙,我大不了修鬼,当不了鬼,那我便入魔。”成蹊轻声道,“变成什么都好,我答应过他生生世世,总是要陪着他的。”
光团闪烁,片刻后,“如你所愿。”
白梅零落。
李景抱着成蹊软倒的身体,在一瞬间被莫大的惶恐吞没。
然而不管他如何探索,都不曾从怀中这具壳子之中搜索到任何魂魄。成蹊只剩下了一具躯壳,并在渐渐变冷。
他第一次感到畏惧,害怕自己下了一招错棋。李景原以为,只要卡在容缨重启世界线的前一刻,试探出他的所有底牌,便能够强行停止轮回的进程,一劳永逸。
他没想到,他利用了规则的漏洞坑了容缨,但成蹊却没能回来……为什么会没有回来?
青衣的少年躺在他怀里,他手中还捧着那枝梅花,苍白的花瓣扑簌簌坠落,被街上漫过的流水卷走。
李景身后的大门忽然打开,成昀走了出来。他没有之前那般狼狈,腰腹上的创口浅了许多,应当是避开了致命伤。只是身上都是喷溅的血,从发上一滴滴落下来。
他反手掩住大门,将门后胥夫人的尸体挡住,成昀脸色苍白,却有一种大梦初醒的坚定。
“需要帮忙吗?”成昀看了一眼成蹊,发现人已经没气了。他记得方才这个时候,成蹊还活蹦乱跳的。
“不用,你去做你自己想做的。”李景抱着成蹊,将他放在干净的台阶上,半靠着墙壁,头顶细碎花瓣零落,如同细雪,落了满襟。
白梅树下,成蹊面容恬淡,像是做了一个漫长的好梦。
在流水与雾气的尽头,红衣灼灼,容缨拖着剑走过来,满脸戾气,他放弃了去杀齐云仙府宗主,选择直接过来找李景麻烦。
成昀警惕的看了一眼容缨,见李景没有吱声,便提着剑去往禁地。
“我正想去找你。”李景起身,他看着容缨,“不过看这情况,成蹊不在你那里。”
容缨一眼便看见躺墙角的成蹊,他身形晃了晃,片刻后忽然笑了,“哈,我还当你有多大能耐,原来连你也留不住他。”
“他不会抛下我……当然,就算不回来也没关系,我会去找他。”李景缓缓抬眼,成蹊在时,他眼角眉梢上常挂着些许懒洋洋的笑意,此刻所有的温情都消失了,眉目霜冷,“没关系,我有很长的时间去寻他,不过今夜还得先将你解决。”
容缨按住了剑柄,他的手指青筋绷起,剑其实有些拿不稳。在他的识海之中,随着规则权限的消失,对于另一个自己的压制力已经越来越弱。
东风起,李景再不用试探,他抽剑,刃光如同冷冰,一剑霜寒十四州。
“想出来吗?”识海内,瞳孔血红的容缨压制住另一个自己。
“应该是你滚出去!”容缨费力的挣扎,一点点抢夺身体的控制权,两个相似又不同的魂魄拧巴在一起,天翻地覆。
“你觉得自己还回得了头吗?上一辈子让人背叛的苦头还没吃够?”
“被所有人背叛,死在问心台,如今重活一世,不吸取教训,反而跑去信你最不该信的人。”
李景凌空一剑,容缨身体迟钝,未能躲开,身上迸开一串血花。
“看看你自己的样子,不管几生几世,都摆脱不了走上邪路,你真的觉得自己能与他们做朋友?”血红色的瞳孔中充斥着恨意,“信不信,若是让你那些废物朋友见到你如今的样子,他们二话不说,会拿起剑刺向你。”
“时光回溯,他们所有人都记得,记得是你放出了魔神,杀了所有人。”
“记得就记得,那又如何。”容缨掐住对方的脖颈,面无表情的任由对方打散他的一条胳膊,他的身体一颤,左手顿时失去了力气,咬牙切齿道:“旁人所想与我无关,厌我者,那就让他们讨厌去吧,我只需做我自己,你说我要走邪路,可我这一次偏不入魔。”
“我要报我的仇,走我的道,谁也拦不了。”
“你也不行!”
艳红的瞳孔微微扩散,容缨手的长剑被挑飞。他从高处跌落,摔碎房舍,衣袍处尽是血,颤抖着爬起来,拖着断腿逃出白玉京,冲向了后山,却迎面撞上了齐云仙府前去禁地支援的弟子。
大公子与宗主死斗,到现在还没分出胜负,连二公子都叛了,如今整个齐云仙府都乱了,根本分不清阵营。
但在看到容缨的第一眼,回溯前他干的所有事,都清清楚楚印在所有弟子脑袋里。
“是他!容缨!!就是他放出了魔神本源!”
“邪道!”
“妖孽!”
“杀了他!杀了他!”
一瞬间刀光剑影,天罗地网,容缨拖着重伤的身体,被逼进了山崖。
“你看。”血红色的眸子一点点黯淡,“所有人都巴不得我死,所有人都望着我死。”
“而这世上唯一待我好的,却被我杀了。”
容缨目光涣散,他被逼上悬崖,狂风大作,红衣烈烈,不远处,青山如黛,晨光熹微,容缨抬手,以指尖碰了碰那一片绵延不绝的山峦,仿佛抓住了那人飘荡的衣角。
容缨神智不清,他蹙眉看着如临大敌的众人,忽然嘲讽一笑。
“原来这就是我的尽头。”
远方一箭射来,容缨后退数步,如同断线的风筝,坠下悬崖。
耳边是呼啸的风声,风如刀割,
他这一生,从生到死,总归是孤身一人。
………
脖子一紧,他的后衣领被勾住了。
容缨卡在了半空中,脚下是向上翻卷的罡风,吹得他像个不断摇晃的晴天娃娃。
“我草,爷胳膊要断了!”头顶传来一声痛苦的咒骂声,“我是个法修啊!法修!为什么你们的速度还没我快!”
容缨缓缓抬头,太一宗的衣袍垂到了他脸上。一个少年挂在悬崖上,一手艰难扣住崖壁,一手拽住他的衣领,头顶上,另一个踩着剑,摇摇晃晃往下降。
“你用了神速符,我当然赶不上!”
白衡笙从另一侧抛来绳子,警惕的看着半死不活的容缨,小心翼翼将人套住。山崖上,沈星河一手执剑,一手高举太一宗的令牌,挡在崖边,“此为太一宗要犯,现由太一宗收押,各位道友可以散了。”
“凭什么?邪魔外道人人得而诛之!”
“我看你们几个小子是被邪魔蛊惑了。”
……
嘈杂的人声最后被抽剑声打断。沈星河面不改色,抽出配剑,“各位道友,齐云仙府的事情还没理清楚,你们还是先顾好自家门前事才是。”
“太一宗内务,就不劳各位烦心了。”
松雪纹在晨光中泛着银光,少年冷冷注视着众人,丝毫不怯。
齐云仙府弟子陷入沉默。
经此一遭,不论禁地那边的战局如何,齐云仙府的地位都将不复从前,无论如何,太一宗,他们绝对不能得罪,但是那是妖魔……毁灭九州的妖魔。
“都退下,此事我会处理。”冷然的声音响起,所有人回头,只见玄天君从山下缓缓上来,怀中以斗篷裹了一个人形,青色的衣角垂落,像是春生的柳叶枝。
齐云仙府众人面面相觑,他们还记得方才李景砍人的那个凶残劲,良久,悬崖边聚集的人识相的散开。
容缨被一点点拉了上去,他的身体在复苏,源自魂魄上的压制感逐渐消失,被拖上悬崖时,他的躯体控制权重新回来了。
“你比我幸运。”
他躺在悬崖上,身上的创口极深,失血过多让他头脑发晕,身边的好友却并没有第一时间为他治疗。
“喂!你是谁?”叶淮安警惕道。
“容缨。”
“怎么证明?”
“上次在玉州分别,太一宗的院子是我烧的。”容缨稍微抬头,无奈道,“小白,我们在救成蹊时挤进了同一个柜子。还有,我还欠你们三坛桂花酒。”
话说的有些急,容缨咳嗽数声,从口中咳出血沫。
三人面面相觑,而后一拥而上,抱着容缨痛哭流涕,“容哥啊!你怎么消失这么久!怎么混成这样了?”
“我差点以为是永别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