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他想起应该怎么做之前,身体已经先行动起来。
他飞到双胞胎头顶,展开翅膀,将柔软的羽翼轻轻搭在了她们的额上。
这时,他听见一个声音,对旁边的阿婆说道:
“你辛苦了。”
“如今我力量尚不足以化解她们的怨气,却能将怨气转到我身上,暂时避开这一劫。”
那声音,在雪团子听来,十分耳熟。
那是青年男子的声音。清冷而沉稳,语气淡漠无比。
这……这是……?
阿婆又喜又悲:“主上!是主上!”
“您说,您说要自己承受这怨气,可您这一世身体如此虚弱,如何承受得住?!”
男子的声音依然淡淡的:
“单凭我,确实不可。”
“但有他,就可以。”
男子话音刚落,雪团子便看见,两股黑气从双胞胎姐妹的额间缓缓升起,向自己慢慢袭来。
他的豆豆眼瞬间瞪得大大的。
不,不,会很痛苦。
那股黑气,会让自己,很痛苦……
说不定,会让自己连最后一点人形都无法保持,连最后一丝灵智都丧失。
他下意识想要展翅离开,却又听见心底一个声音在说:
若是你就这么飞走了,船会倾覆,洛岩会落水。
你,连这点勇气都没有了吗?
雪团子浑身颤抖着,紧紧闭上了眼。
黑气,一点点侵入了他小小的,糯米团一样的身体。
他身体猛的一抖,一个趔趄,发现自己已经变回了人形。
他顾不上别的,先奔向了船头。
*
方舟在村子靠岸的时候,团子已经换上了洛岩在镇上给他买的衣服:
米白色连帽卫衣,牛仔裤,板鞋。
洛岩说,这些衣服都很便宜,也没什么牌子,不过摸上去质量还不错,穿着应该比较舒服。
于是团子就乖乖地全换好了。
看着穿成这样的团子,洛岩稍微愣了一下。
身量不高的少年,穿着自己买的朴实衣裳,眉眼清秀,稍有些别扭,又有些倔强……
为什么,自己会觉得,在哪里见过这样的少年?
而且,少年还会牵着自己的手,再小心翼翼地,偷偷地看着自己……
就在洛岩怔愣之时,团子已经跳到岸上,然后迟疑着,对洛岩伸出了手:“你是腿软了吗?要我扶你吗?”
洛岩这才回过神来,赶紧摇摇头,也跳到岸上:“没有,我好着呢。”
但少年还是轻轻“嘁”一声,然后执拗地牵住了洛岩的手。
洛岩又是一愣,却也没有抽开手,就这么和团子一起往家走去。
天空依然灰蒙蒙一片,像是随时会下雨。
两人都没有说话,就这么牵着手往前走。
没走出多远,洛岩便看见崔叔,背着手驼着背,一脸担忧地朝这边张望着。
待洛岩和团子出现在他的视野里,崔叔脸上的担忧神色骤然不见,惊喜得连被背都要挺直了,大步朝这边走来:
“小洛管家!”
他略微偏头,脸上带着点儿恰如其分的惊讶:“这位是……?”
洛岩早已和团子对好了口供,非常顺口地回答着:
“这是我表弟,团子。”
“他最近放假了,来村里帮我的忙。”
听到“团子”这两个字,崔叔像是被自己的唾沫噎着了一般,低下头剧烈咳嗽一阵,再抬起头,抚着胸口,艰难地开口道:“原来是团子啊。唔,真是好名字,好名字。”
他尽量掩饰着脸上的尴尬,搓了搓手道:
“刚刚突然又刮大风又下大雨的,担心小洛管家你这边出问题,所以就过来看看。”
“还好没事,还好没事……”
洛岩不好多说什么,只笑着向团子介绍了下崔叔。
崔叔虽然时不时看一眼团子,但也没有再问任何问题,只殷切地让两人一定要来家里吃饭。
洛岩看了下时间,也不推辞,带着团子去了崔叔家里。
几人进院的时候,崔姨还在做饭,洛岩便主动去了厨房。
他正挽着袖子炒菜呢,发现团子竟然不声不响地跟了进来,直勾勾地盯着洛岩手里的锅铲。
洛岩忙道:“团子你礼貌一点€€€€去外面坐着,菜马上就好。”
菜端上桌,大半是崔姨做的,只有一个豆干炒肉和干锅花菜是洛岩后加的。
团子每一样都尝了一点,接着便只肯吃洛岩做的两个菜。
这两个菜都稍微有点辣,团子的嘴唇很快就辣得通红,却也不肯换别的,只大口大口就着饭,不住地往嘴里送。
说实话,要是换一个人,这样盯着一个菜吃个不停的行为,多少有些不礼貌。
但或许是因为团子看着完全不谙世事,又或许是因为他吃得实在太香,他这么做非但没有招人烦,反而只想让人再给他多盛一碗饭,让他再多吃一点。
洛岩瞥了眼崔姨和崔叔,发现这两位不知何时已经停了筷子,全都含着笑地盯着团子,眼里的神情分明在说:看把这孩子饿的!可算让他吃饱了!
*
回到自家院子之后,洛岩忙着撤掉了小雪团子的鸟巢,又把仓库里堆着没用的一张折叠单人床找出来擦干净,放在卧室里,摊在自己的单人床边上,再给上面铺好了被褥、枕头。
嗯,现在小雪团子变成了中号团子,不能再睡小小的鸟巢啦,得睡在床上了。
不过,恐怕这张折叠单人床,并没有他在竹林中的床榻舒适?
……哎,也不知道团子到底是按照什么机制在“变身”的。他现在变成人形之后,还能回到竹林吗?
洛岩一边胡思乱想着,一边收拾好了床铺。
他在客厅找到了团子:“去洗澡吧€€€€人类的热水器,会用吗?往红色的那边一拧,就有热水,水如果太烫,就往蓝色那边拧……”
团子皱着眉:“知道啦。刚刚你不是把手机给我了么,我查了好多东西,这点小事,还是知道的。”
洛岩心说那你学得可够快的。
洛岩把干净的毛巾和睡衣递给团子,同时看着他手里握着的月饼模具:“你在看自己做的模具?被自己精湛的手艺给震撼到了?”
团子“嗯”了一声,神色有些古怪地放下模具,拿着毛巾睡衣去了洗手间。
看到桌上的月饼模具,他瞬间想起了那满满一盒的月饼。
他甚至能想起来,蛋黄莲蓉月饼的甜腻味道。
与此同时,一些难以形容的情绪,在他胸口剧烈翻滚起来。
那是……那是强烈的不安,痛苦,委屈,还有愤怒与绝望。
他知道,这不是自己的感情。
这,应当是那一对双胞胎姐妹身上的怨气。
那是一对枉死的双胞胎。
在怨气裹住他的时候,团子已经看到了她们短暂而悲苦的一生。
还不能承担责任的青年男女,一无所有却又一时兴起,稀里糊涂地结婚,又浑浑噩噩地生下了孩子。
起初他们也努力过,也试图挣钱养活过女儿。
但是,真实的生活疲惫而残酷,远不是“我只要做出努力的样子,就会有回报的。”
年轻的父母,很快就倦怠了。
现实生活越来越沉重。每日无休止的劳作,忍受他人的白眼与责难,换来的不过是微薄的生活费而已。
他们开始认为,是孩子毁掉了他们的人生。
他们开始将孩子当做出气筒,当做发泄自己对生活不满的工具。
他们故意砸坏孩子们寥寥无几的玩具,故意撕毁孩子们的绘画,故意说出最难听的话语,故意逼着她们吃下难吃的食物直到呕吐,还会把孩子的绝望和痛苦拍下来,做成“搞笑视频”放在网上。
让他们惊喜的是,这些视频居然为他们带来了颇为可观的收入,甚至远超过他们苦哈哈地在超市收银、在车库当保安的收入。
于是他们辞去工作,开始变本加厉,开始将“折磨自己的亲生女儿”变成了日常工作。
可惜,这种短视频的热度,昙花一现。
永远有更刺激,更猎奇的视频,在吸引流量。
没有工作的他们,很快入不敷出。
两人在出租屋里相互指责、破口大骂,再把女儿们打得鼻青脸肿,骂她们为什么这么没用,为什么哭得不够惨,为什么没有别的表情,为什么不能再赚到钱了。
最后,两人“慷慨激昂”地做出了一个决定:搞个大的。
看看这对讨债鬼,自己在家里,没吃没喝,会哭成什么样,会嚎得有多惨。
这种视频,再配上搞笑的文字,夸张的表情,点击量一定很高吧。
两人愉快地谋划着,在家里安好了摄像头,清空了冰箱,反锁上了房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