怀着慈父面对傻儿子的心情,贺闻溪伸着一根食指,在手机键盘上一个字母一个字母地戳:【说说?】
【你颂爷:溪哥你还记得跟我们抢多功能教室抢不过的那个数竞寸头吗?我去高一打听了,他很喜欢说厉哥的坏话,说不定就是他干的!】
【he:有道理,但错了。】
【你颂爷:错了?不应该啊……】
【你颂爷:卧槽,溪哥你们知道谁是小号?】
【he:只是怀疑,还没完全确定。】
他和裴厉确实有怀疑的对象,但终归要找到证据。
否则,和那个叫小号的人在五校共进群里造谣污蔑的行为,没什么区别。
这句话是昨天从孤儿院出来时,裴厉说的。
贺闻溪莫名地觉得很有意思。
就像在观察一颗钻石的很多个切面,他隐约窥探到了裴厉的很多个侧面。
【你颂爷:那你昨晚为什么跟我聊那么久?】
贺闻溪慢吞吞地回答:【当然是因为父爱啊,傻儿子。】
裴厉很少见地无法集中注意力。
明明他已经习惯两个人同在一个房间里,互不干扰。但贺闻溪的存在感,比以前任何一秒都要强烈。
当听见微信的提示音响起来时,裴厉下意识地开始猜测,发来信息的会是谁?他们聊了这么久,是在聊什么?
这种感觉,让他感到陌生,又有一种因为不受控制、无法压抑而产生的惶然。
就在这时,贺闻溪的手忽然从一旁搭到了他的手臂上,指尖同时攥紧了他的衣袖,语气慌张:“裴厉,我眼睛里好像进了什么东西!”
裴厉转过头,就见贺闻溪右边闭合的眼皮轻颤,溢出的生理性泪水已经将浓密的睫毛沾湿,他的眼尾线条精致,像是由画工在宣纸上一毫一寸用心勾勒,此时如同墨色被晕染一般。
窗外若有若无的花香随着风吹进来,手边的书页被翻动。
从他的角度看过去,因为半抬着头,能看清贺闻溪水色的唇,以及微微绷紧的脖颈和喉结。
裴厉指腹抚过贺闻溪眼尾柔软的水迹,他听见自己微哑的声音:“我看看。”
下午六点,天幕呈现出深蓝色,贺闻溪出了门,坐着姚叔的车到了颐成酒店。
大堂里,一个身穿黑色西服的男人迎上来,恭敬道:“贺少您好,我姓季,是颐成的经理,很高兴为您服务。”
贺闻溪道了声谢,问他:“人在哪里?”
“在楼的兰若轩。”季经理被上面打了招呼,半个字没有多问,抬手做指引,“您这边请。”
今天这场饭局,岳鸿森废了很大的劲才促成。他的公司四年前差点破产,到现在都还只是强撑着。
这次能请动这个生意蒸蒸日上的老同学吃饭,托了不知道多少人,已经把仅剩的面子情都用尽了。
喝了酒,岳鸿森靠在皮椅上,头晕脑胀。每到这时候,他都会想,要是当年那小子没跑,他的公司肯定已经发展壮大,他不用在外面卑躬屈膝地应酬,在家里也不会每天被妻子抱怨。
“啪嗒”一声,包厢的门被打开,岳鸿森以为是去洗手间的老同学回来了,脸上立刻堆满笑容,摇摇晃晃地起身看过去:“宋总,您€€€€”
当看清门口进来的,是一个穿着白色T€€和浅色薄外套的少年人时,岳鸿森收了笑,皱眉:“你是不是走错了?这里的包厢不是随便谁都能进的!”
贺闻溪没有接他的话茬,发音清晰:“岳鸿森?”
岳鸿森按了按额角,听见对方叫出自己的名字,奇怪:“我就是,你是谁?”
确定没找错人,贺闻溪回头朝帮他开门的季经理道:“麻烦帮我守着门。”
季经理低下头:“放心,贺少。”
说完,便拉着门把,从外面将门关上了。
发现明显是酒店经理模样的人,反常地对这个看起来像个学生的少年人恭恭敬敬,岳鸿森的酒劲儿消了两分,他眉头皱的更紧了:“你到底是谁?找我又是想干什么?”
贺闻溪走过去,坐到椅子上,随手拿了一个干净的空酒杯,往里面倒了大半杯红酒,手指拖着杯底,晃着玩儿,漫不经心地回答:“找你叙旧。”
拿不准对方的来意,岳鸿森谨慎地在自己的位置坐下:“不知道是要叙什么旧?”
贺闻溪第一次抬眼。
他眉宇间带着几分少年人的桀骜,眼里的光很利:“你在大约九年前,收养过一个孩子?”
岳鸿森立刻否认:“我没有收养过,听不懂你在说什么!”
贺闻溪的手指匀长,指甲修剪得圆润,此时捏着红酒杯,灯光透过红色酒液落在他瓷白的手上,有种艳丽的美。
他像是自言自语一般:“听不懂啊。”
下一秒,大半杯红酒猛地泼到了岳鸿森的脸上,贺闻溪手指捏着空杯,抬抬下巴,问,“现在能听懂人话了吗?”
岳鸿森霍的站起,又突然意识到,进来的这个少年人,很大可能不是他惹得起的人,狼狈地抹了一把脸,他撑着神态:“收养过,四年前退回去了,怎么,你认识?”
见贺闻溪没否认,岳鸿森晃晃悠悠地坐回去,咧开嘴,哼笑一声:“要是真认识,我劝你避得远远的最好!给他吃给他穿,养了四五年,一句爸都没叫过,老子公司要垮了,让他帮个忙,转个眼就跑了!不是白眼狼是什么?”
贺闻溪转着手里的高脚杯:“他那时候才十岁,你公司破产,他能帮上什么忙?”
岳鸿森眼神躲闪片刻,又理直气壮道:“我让他帮忙是看得起他!吃我的喝我的,他一个孤儿,没有我,他早饿死了!我让他帮个忙怎么了?”
贺闻溪再次重复了一遍:“我问你,你让他帮什么忙了?”
“他就是个拖累!要不是€€€€”
“砰”的一声,上一刻还被贺闻溪握在手里的高脚杯,已经在地上被摔得粉碎。
贺闻溪倏地起身,重重一拳砸到了岳鸿森脸上,接着,一把攥紧岳鸿森的衣领,直接将人按在了地上。
侧脸紧贴在地面,触到了几块碎玻璃,刺痛感终于令岳鸿森产生了恐惧,他狠狠咽了咽唾沫:“我说……我说,我要破产了,欠了债,在酒局上,我听说有个厉害的人,有钱,喜欢长得好看的男孩€€€€啊松手!你松手!”
一声惨叫后,立刻就有血从被碎玻璃扎破的伤处流了出来。
贺闻溪满眼都是戾气,他手指收紧,看着岳鸿森红胀的脸色,嗓音里压着极重的戾气:“然后呢?”
“我、我递了照片,对方说很满意,我回家、回家和我老婆商量了这件事,她也、也同意了。”
岳鸿森被刚刚那一拳揍的眼前发花,又喝了酒,浑身瘫软,根本挣扎不了,他呼嗬着吸气,抖着声调,“但那小子不知道怎么知道了这件事,我送他去酒店,给他药他不吃,下车之后趁我不注意,悄悄跑了!”
没有人知道,此时此刻,贺闻溪是有多庆幸。
仿佛悬在头顶的一把钢刀摇摇欲坠,终究还是没有彻底落下来。
他闭了闭眼睛,声音像是从喉口逼出来的一般,泛着一股铁锈的腥甜:“继续说。”
“第二天、第二天我才知道,那小子回孤儿院了!”
“你去找他了?”
“找了啊,但、但那小子手里有录音笔,里面是我和我老婆的声音!他还说、说要是不解除收养关系,就拿着那支录音笔去报警。”岳鸿森双眼充血,被酒精浸泡的大脑迟钝,恶狠狠地咒骂出声,“养不熟的白眼狼!活该是个没人要的€€€€”
尚未说出口的话被痛呼替代,贺闻溪一拳将岳鸿森的脑袋打偏过去,紧接着,又是一拳,两拳……
直到岳鸿森再说不出话了,贺闻溪才语调冷硬地开口:“活该什么?没人要他,我要。”
躺在地上的人一双眼恐惧地盯着贺闻溪,面部肌肉颤动,已经痛得完全发不出声音了。
贺闻溪站直,从桌子上撕开一片湿巾,仔仔细细地将手上沾染的肮脏血渍都擦干净,他垂头望着地上的人,迈开长腿走过去:“你应该庆幸,你当时没有得逞。”
推开包厢的门,贺闻溪看向守在门口的季经理:“抱歉,里面有什么要赔偿的,你们统计之后报给沈助理。”
季经理应下:“好的,贺少。”
见两步开外站着一个中年人,正小心往他身后看,贺闻溪问:“你认识岳鸿森?”
中年人能把生意做大,眼力自然是有的,听见季经理恭恭敬敬地称呼一句“贺少,心里就有谱了,半点没有因为对方看着年纪不大而轻视。
如果没猜错,这就是贺家那一根独苗了。
他连忙回答:“只是有个老同学的名头,多少年没见了,不熟!
点了点头,贺闻溪提步往外走,留下一句:“不熟就好。
不知道是怎么走出酒店大门的,贺闻溪死死压着心底的暴戾情绪,拿起手机,给沈助理发微信:“处理一下,不死就行。
沈助理依然回复地很快:“好的,我明白了。
往前走了几步,仿佛在某一刻察觉到了什么,贺闻溪抬起头往远处看,几息后,隔着喷泉,一个瘦削挺拔,刚刚从出租车上下来的人影闯进了他的视野,黑色上衣黑色长裤让他整个人的气质显得格外淡漠。
贺闻溪脚步就这么停了下来。
以前,包括在任务世界,他其实不是很明白,为什么裴厉能永远清醒,永远克制,永远都知道自己要什么,不会退缩,不知疲惫。
现在,他有一点明白了。
因为有的人,从来没有得到过家人带给他的底气。
也从来没有人替他支撑,做他的护盾,为他兜底。
他只有他自己。
只有不断变得强大,不断变得独立,不依靠任何人的施舍和怜悯,他才可以保护自己的命运不被恶意侵蚀。
贺闻溪一步一步朝着裴厉走了过去。
春末夏初的风很柔和,他穿过千丝万缕的风,在裴厉面前停下,语气假装自然地问:“你怎么来了?
裴厉确定他没有哪里受伤,才垂眼看他;“为什么不问我?
自己今天来酒店干了什么,裴厉八成已经知道了,贺闻溪不知道应该骂沈经理守不住秘密,还是怪裴厉太聪明,他视线下移,盯着裴厉的银色扣子,声音低了两个度,不自在道:“那些记忆肯定不快乐,就没必要再记起来了。
喷泉的细微水雾四散开,连空气都变得湿润。
见贺闻溪额前有些长了的碎发被风吹乱,垂在身侧的手指动了动,克制两秒后,裴厉终是抬起手,将那一缕头发理顺,他的嗓音中有声带轧出的颗粒感,低而沙哑,尾音质感柔和:“他都说了吗?
贺闻溪眉间还残留着几分躁戾:“都说了。
“原地把他打了一顿?尾音微扬,裴厉的语气却是笃定的,眼里浸着很浅的笑。
贺闻溪语气也轻快了一点,还透着一股得意:“对,你小时候打不过他,所以我替你揍!
“手痛吗?
今天晚上的裴厉,每一个字都让贺闻溪听得耳膜跟着心尖一起微颤,他将跟平时没什么两样的右手手背和指节递到裴厉面前:“揍人的时候太用力了,看,都红了!
没想到,睁眼说瞎话的不只是他。
“确实红了,裴厉低头轻轻吹了吹他的手背,“这样就不痛了。
第28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