陆院判想得倒轻松,却不明白叶庄是醉翁之意不在酒。
他若去了,莫说走个过场,能完好无损回来就谢天谢地了。
陆院判又叮咛几句,直到有宫仆过来禀报外头有大人相寻,这才止住话语急匆匆赶出去了。
他一走,帐内顿时哀嚎之声一片,刚才还垂首乖乖听训的几位太医登时坐没坐相站没站相,东倒西歪地挤成一团。
白子道揉着腰,一脸苦相地大吐苦水:“院判这老头,年岁越大,这性子也跟着越发古怪严厉起来了!”
林召光叹了口气:“毕竟这几日形势严峻,那些后妃皇子们齐聚一处,容不得一点差池,严厉些也在情理之中。”
苏长音闻言挑了挑眉,奇道:“秋狩这几日,最易出事的难道不是那些狩猎的王孙公子,干那些后妃皇子们什么事?”
他话音刚落,整个医帐十分诡异地静了一瞬。
像是触及到了什么讳莫如深的事情般,所有人的脸色都有些不太好看。
令无芳眉头一皱,转头对几位同僚说道:“别在他跟前提这些腌€€事情。”
“究竟是什么事情如此不可告人。”
苏长音被他们这副态度勾得心痒难耐,愈发好奇了,见令无芳似乎不想提,便将目光投向其他人。
“令兄就算再护着他,这些事情也得让他知道。”宋清叹了口气,随后伸手勾着苏长音的脖子和他咬耳朵,神神秘秘地伸出食指往上方点了点,压低声音道:“还不都是那上面闹得幺蛾子,我且问你,当今圣上宫闱□□之间如何?”
苏长音不知想到了什么,抽了抽嘴角,含蓄道:“颇有逞妍斗色之势。”
“正是了,那些妃子们平日里在宫中都不安分,如今到了这小小猎苑,又兼圣上跟前,更是使尽了浑身解数,尤其是生了皇子的那几位,整日里你来我往,赢了的自然心满意足,输了的要不装病称若弱,要不干脆被气出病。”
“至于那几位皇子本就不合,又正值年轻气盛,见母妃受挫自然要讨回场子,围猎场里更加搏命,稍有不慎便落红挂彩。如此这般,这后宫之间可不就比前头那些狩猎的王孙公子们更加精彩。”
苏长音道:“既如此,只管医便是,那些个后妃皇子又不是傻子,身周又有这么多人伺候,总不能真的拿命去博。”
“你别说,还真有这么傻的人。”白子道苦笑一声,接话道,“五年前有位妃子邀宠手段极为厉害,秋狩时非要骑马博宠,不料半途腹痛见血落了红,两个月的身孕还未诊断出来便这么没了,当时为那位妃子医治的同僚便因救治不力被当场褫夺官位,举家流放边疆,如今都还不知在哪个角落吃秋草啃树皮。”
苏长音心中一寒。
果然皇权之下皆为蝼蚁,翻手覆手之间,人命轻贱一如浮游草芥。
“自从那年之后,陆院判便下令资历未满三年者不得伺候宫闱,更不准值守猎苑,幸好此后几年来没出过什么岔子,倒也相安无事。”白子道见他愣愣立在原地,还以为他是吓到了,神色一松,忍笑道,“不过贤弟放心,这些年来为兄们应付秋狩早已有了心得,更何况听院判说你这次是伺候贵人来的,想来宫闱这祸水也浇不到你身上。”
他说完,抬手安抚地摸了摸苏长音的头。
苏长音是常生院中最年轻的太医,一众同僚总喜欢把他当半个弟弟对待,可怜苏长音一个活了两辈子的成年人,常常只能顶着一张稚嫩的脸皮,瘫着一张脸任由他人搓圆捏扁。
“不过话说回来,也不知贤弟今日要伺候的是哪位贵人。”林召光笑了一下,“今日问院判,院判一概不言,倒让我们十分好奇。”
“哦,那位贵人你们也都认识。”苏长音伸手拍下在头上肆虐的魔爪,面无表情道,“不过是如歌王,叶庄叶大人罢了。”
一众同僚:“……”
几位太医静默一瞬,同时面露惊恐,齐刷刷后退几步。
贤弟!你安心去吧!!
来年清明一杯浊酒,为兄们一定不会忘了你的!
苏长音高贵冷艳地斜睨了他们一眼,冷哼一声。
呵!
一群无知胆小的凡人!
宫闱波澜再汹涌又如何,他可是直面恶龙的勇士!
这一刻他的形象在众人眼中陡然高大起来,顶着虚空中刺眼的华光万丈,在诸人犹如注视天神下凡的敬畏眼神下……拎着药箱拍拍屁股走人了。
作者有话说:
不好意思延迟了两天。
前天来例假了,延迟了差不多一个月,当我以为它不来时突然来势汹汹,直接撂倒在床上。
话说,做梦梦到一个小.妈文学,但是不敢写……
第45章
大梁朝尚武, 每逢秋狩举行三日,猎苑中设行营以供居住,分东西两侧, 西侧是外臣居所,东侧则是皇营。
叶庄的行营恰好挨着东西营的分界处,门外并无侍卫看守,苏长音掀开帐帘, 入目便是一道劲瘦半裸、极具凌厉锐气的背影。
叶庄背对着他正在更衣, 线条肌理流畅的肩背、柔韧劲瘦的腰肢, 在衣裳翻飞间惊鸿一现,犹如一把锋利的冷剑劈开空气, 极具危险性的压迫感瞬间充斥了本就不大的行帐。
“谁?”听到脚步声, 叶庄敏锐侧头看过来, 目光凌厉掠过, 一见是苏长音, 寒冰的眼眸蓦然一亮,所有的凛锐冰冷顷刻间漫漫化去, 眉间一舒展, 含笑道:“你来了, 我等你等了好久。”
不知道是不是错觉,苏长音竟然在他眼中看到了惊喜。
叶庄衣裳也不穿了, 半拢着两三步走到苏长音面前,牵着他的手,双眼亮晶晶地望着他,“我还以为你不来了。”
昨夜里他一不做二不休戳破了那层窗户纸, 本以为苏长音这回怕是要躲他到天涯海角, 甚至都做好了他找借口推诿的准备, 没想到今日一早他竟真的来了。
震惊过后,叶庄心中满是欢喜。
既然苏长音会来,那是不是代表一夜过去,他已经接受……
苏长音:“……”
他不知道叶庄心中所想,却被他的话说得略显心虚。
说实话……他还真的有点不想来。
自从知道叶庄对自己抱着那种想法之后,苏长音整整做了一晚上心理建设。
最后悲催地发现无论叶庄是想杀他、还是想泡他,都有千百种手段,苏长音更本躲不起,兼之昨夜经叶庄一提,他这才惊觉对方帮助自己不少,倘若一走了之未免过于忘恩负义,无论如何总归要先换了这份恩情。
苏长音自认并非薄情寡义之人,更何况只要自己固守本心、恃身自正,叶庄也不能拿他怎么办,大不了就单着一辈子,看谁耗得过谁。
带着这样天真的想法,苏长音愣是鼓起勇气,揣着一颗七上八下的心跑来伺候这尊煞神。
结果甫一照面,他的信念便摇摇欲坠。
苏长音被他直勾勾的炙热眼神看得有些不自在,心跳蓦然加快,脸上更是微微发烫。
他下意识挣了挣手没挣动,后退一步,眼神飘忽,小声回答道:“皇命不敢违。”
皇命不敢违。
叶庄眼中的热意一点一点的冷却下去,宛如贫瘠雪地里即将盛开的花苞迎头浇了一场冰雪,他的唇角微微下抿,似是自言自语般低喃道:“原来如此……”
他深吸一口气,负气般地一把甩开苏长音的手。
苏长音被他的态度弄得懵了一下,想不明白他突然的火气从何而来。
叶庄已经抬腿走开几步,似乎是不想再看见他,一劲儿低头与衣裳搏斗着,侧面脸庞线条隐忍紧绷,每根头发丝似乎都在控诉着不爽。
苏长音面色犹豫地看了一会儿,小心翼翼提醒道:“王、王爷……你的衽向弄反了。”
“……”
叶庄手上的动作僵了一下,瞥了他一眼,冷冰冰道;“那又如何,左右皇命不过是命苏太医行医者之事,苏大人既然不情不愿,便不劳你多费心思。”
苏长音:“……”
哦,原来是在计较这个。
苏长音哭笑不得,这叶庄,一声不吭求了旨意的是他,如今又气恼自己情不情愿的也是他,天底下哪能有这么霸道的人。
心里这么想着,但见叶庄似乎十分难受,苏长音心中一软,叹了口气,不由自主地又拿出那副哄病患的温和语气:“王爷多虑了,微臣并没有不情不愿,能得王爷抬爱,高兴还来不及呢。”
苏长音心想,反正自己也欠了叶庄的恩情,顺着他的意思让他开心开心,就当报答一些了。
“……”叶庄沉默一阵,忽然耳尖一红,沙哑着问道,“当真?”
“自然是真的!”
苏长音肃然点头,目光在叶庄的耳朵上流连了一圈,惊奇得像是发现了新大陆!
咦!真的红了诶!
没想到叶庄这么冰冷的性子,竟然爱耳红。
叶庄没有察觉苏长音的视线,他的面容仍旧冰冷如九天霜雪,只是周身气势柔和了许多,他掖好自己的衣裳,上前两步重新牵起苏长音的手,柔声道:“我就知道衍儿心中知我。”
苏长音:“……”
等等,什么,衍儿?!
他瞪大眼睛,震惊到无以加复。
大梁朝男子十五岁取表字,苏长音表字衍之,平时就算再亲近的人也只是喊一声“衍之”,被唤“衍儿”还是头一遭。
偏生叶庄半点没觉得奇怪,甚至开始得寸进尺,“王爷臣属,总归是生分了一些,衍儿便唤我行舟便可,这个表字除了今上之外无人知晓,如今你是天下第二个。”
“来日方长,你我如今总要学着适应,以后才能习惯。”
苏长音:“……”
你还想以后习惯?!
这个进展太快了,他一点也跟不上!
*
要不是叶庄神色如常,苏长音几乎要以为他又生病了,以至于如此胡言乱语。
他深吸一口气,正想严肃纠正叶庄,外头却忽然传来一声嘹亮绵长的号角声,打断了他的思路。
“是御驾已至。”叶庄道。
正礼有云:秋狩日帝携后妃皇子至皇郊,鸣角以示群臣。
苏长音还没反应过来,只感觉眼前一花,被叶庄拉着走出了帐外。
猎苑外已经围了一大群人,朝臣宫仆侍卫跪伏在一行声势浩大的华贵仪仗下,如众星拱月般簇拥着几座由汗血宝马拖行的辇驾,最前方的明黄色是皇帝的御辇,后面则是属于几位后妃公主的绛色鸾驾,几位皇子骑着马伴随在周侧。
苏长音眯眼前去,叶琅也在其中,只不过不同于其他几位皇子那般骑马漫行,而是缩在最后面一抬鸾轿中,穿着灰扑扑的衣裳,端正安静地和一群小公主们挤在一起,看起来格外不起眼。
叶庄一把将他拉到了最前面,苏长音不敢再乱看,连忙收回视线,跟着叶庄一起跪地行礼,将额头磕在粗粝的地面上,齐声道:
“微臣见过陛下。”
“庄儿免礼。”皇帝带着几分笑意的声音在上方响起,“今日听李总管禀报你已至猎苑,倒让朕着实惊讶,往年你总对这些人多喧哗之处毫无兴趣。”
因着苏长音落后叶庄一步,是以皇帝并没有两人牵在一起的手,更特别注意到他本人。
叶庄依言起身,听到皇帝的话身形微微一顿,勾起唇角回道:“或许是此地忽然有了让臣感兴趣的事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