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留不信任他,顾凭心知肚明。对于沈留这么一个统领暗部的人来说,一个人的性情心术尚在其次,最重要的就是忠诚,是全身心的臣服。
可惜,他顾凭最没有的就是这个。
看看,这么一个既不效忠你家殿下,还能三言两语就影响陈晏做出决定的人,是否很值得警惕,很不该把他放进核心的位置,很想让他哪儿凉快哪儿呆着?
顾凭站起来,笑吟吟地道:“沈大人,我还没拜过师呢,不知都要讲究些什么?”
沈留冷道:“不必。我只教你武学,其他的与我无关。”
连正儿八经的师徒也不想认了?顾凭从善如流,喜闻乐见:“好吧。”
他跟着沈留学了几日,倒还真的有点明白陈晏为何会派沈留来教导他。沈留这一生最多的时间都花在如何杀人,以及如何不被人杀上面了。他教给顾凭的东西,不像传统武学那样需要经年累月扎实的积累,却都是无数次生关死际淬炼出的杀招。
有的简单,有的刁钻,有的乍眼看平平无奇,但出招的目的只有一个,就是你死我活。
除此之外,沈留还教了他射箭。这里他倒是从基础教起了。毕竟礼、乐、射、御、书、数,君子六艺,射居于其三,是大艺,确实需要用心去练。
就这样过了快十日,顾凭该备下的事也都预备下去了。算算时日,可以动身去沛阳了。
于是,他让人去识青园接上殷涿,登上了前往沛阳的客船。
这一路天高云阔,顾凭倚在船舷上,欣赏着两岸雄阔的山川。还别说,看着这滚滚江水,一人一身之顺逆悲喜,得失成败,在这天地之间,东流水上,都显得渺小了。
一个侍卫走到他身后。这一趟,陈晏给他拨了一批暗部的侍卫。不过为了掩饰身份,那些暗卫都换下了暗部的服饰,只做寻常护卫打扮。
顾凭道:“有消息传过来?”
侍卫:“是。”
出发之前,顾凭让人去沛阳散布一则传言,说陛下知道了朱兴伦在沛阳的种种恶行,勃然大怒,已经派出钦使前来沛阳彻查此事。
侍卫朝顾凭一揖:“我们已经将这则消息传得人尽皆知。现在茶楼酒肆,人人都在议论此事。还有人编出了小调,奚落朱兴伦恶贯满盈,终于要被清算总账了。这些唱曲也已传遍了沛阳。如今街头巷尾,人人都能哼上几句。”
顾凭弯了弯唇,道:“朱家是什么反应?”
侍卫道:“消息刚放出去的时候,朱家去了一趟扶江太守府中,然后就闭门至今。”
闭门至今?
看来他们也心下不安啊。估计正在拼命跟郑氏求助呢。
这几日提心吊胆,日子不太好过吧。
顾凭笑道:“去沛阳找几个人,半夜到朱兴伦的园子外面放放鞭炮,再把大街小巷那些小调都给他唱一遍。”
这是嫌朱兴伦这些天过得还不够窝囊,想给他再加把火?
侍卫应道:“是。”
殷涿抬了抬眼。
他有点不太明白顾凭的意思。
就算把朱兴伦要被收拾的消息传得沸沸扬扬,但这终究是假的。既然是假的,这么做顶多也就是吓一吓朱兴伦。但这种人,是吓一下就会老实的吗?不会。恐怕他只会更加嚣张妄为,想要将这些天担惊受怕,还有被那些从来都是被他欺负的人骑到脑袋上嘲弄的愤怒,统统给发泄出去。
顾凭扫过他疑惑的神情,微微一笑。
他对那个侍卫下了第二道命令:“将朱兴伦在沛阳做的恶事,还有陛下派钦使前去彻查的消息,以及百姓的反应,统统传回凤都。再加一句,说百姓因为此事对陛下大为敬服,盛赞陛下是圣德明君€€€€记得传得夸张点。这些话,一定要传到陛下的耳朵里。”
侍卫一震。
他在暗部里,并不是无名之卒,而是被精心培养,以后可以成为独当一面的理事人。所以他几乎一下子就反应过来,顾凭这一招,是在逼皇帝出手。
他将皇帝架得高高的,事还没做,名声先宣扬了出去……其实架得高也没什么,皇帝若是置之不理,那也就只能作罢了。
但偏偏,顾凭令人传出的这个名声,还真让陛下无法拒绝。
陛下已经让天下归一氏了,但是若论起四海归心,却还不好说。毕竟立朝之日尚短,没有祖宗积累的威望,一时之间,确实是难以让天下人纷纷心悦诚服。
可以说陛下现在最需要的,就是有那么一两件传扬四海的事迹,令他可以于海内立信。
恐怕,就算皇帝知道这是人放出的谣言,他也忍不住要把这个谣言给坐实了。
侍卫深深拜下:“是!”
顾凭悠悠地一笑:“动作要快。”
侍卫看到他嘴角的笑容,不禁一愣,心想:难道郎君还有后手?
但他跟着顾凭这几日,已经发现,这个人的心思与手段,往往出乎常人预料。于是也就不猜了,恭声应道:“是。”
第10章
皇帝在各个州郡都设有观察署。朱兴伦一事在沛阳闹得沸沸扬扬,当地观察署的官员写明奏报,将此事上报到了凤都总署。
皇帝听完奏报,闭上了眼。
这样一言不发,虽然什么也没说,但也不是什么也没说明。为人臣子的,对揣摩上意都有几分心得。皇帝若是真的不想管,随便提个话头将此事揭过去便是,他完全不需要沉默啊。
几个议事的臣子正在心里琢磨,忽然听见方清随道:“臣还听说,自从这个谣言传出来,沛阳百姓都喜气洋洋,如过年一般,还有人大半夜到朱兴伦园外放鞭炮庆祝的。”
他语调轻松,便有人跟着笑了几声。
皇帝慢慢地叹了一声:“竟是民怨至此么?”
这话一出来,众人心里都有底了。
这是要办。
于是,众人纷纷出言附和起来。毕竟这件事无关国家大势大体,不过是一个朱兴伦,皇帝想处置或是不想处置,都没必要与他唱反调。连一些微不足道的小事也给陛下找不痛快,这不是嫌命长么?但是大家都极有默契地对另一些传言避而不谈,也就是传说皇帝已经派人前往沛阳调查,百姓那叫一个感激涕零的,都将皇帝夸成了尧舜再世……
陛下出手,必然是因为怜惜民生,跟这些溢美之词有什么关系。
皇帝摆了摆手,吩咐道:“让萧裂过来。”
然后便遣散了众臣。
方清随和一众臣子走出殿门。
这些官员里,不少人都与豫王或者郑氏一族或多或少的有些关系。虽然在他们眼里,一个朱兴伦真的不算什么,但那毕竟是郑绥的外甥……
因为方清随平素跟大家关系都不错,跟一些豫王一系的官员也经常走动,便有人来问他:“子真啊,你说陛下可会严办此事?”
方清随摇了摇头。
官员眼中闪过了一丝喜色。他就喜欢跟方清随说话,这人有想法,他是真的说。
连忙道:“子真,你再说得详细些。”
方清随:“陛下若是打算严办,方才看到奏报就不会沉默了。”
官员一想,还真是。若是陛下一早就打算严惩朱兴伦,那他看完奏报直接下令就是,也不必沉默不语。这个态度,应当是既不想不办,又不想大办,做出姿态,轻拿轻放便是。
……看来,陛下还是给郑绥留了情面啊。
怪不得陛下刚才要召见萧裂。赤乌卫直属天子,他们办事可不管什么公正法度,只受帝王支配。让萧裂前去,就算朱兴伦犯的恶事再多,只要陛下不愿深究,那他就可以“什么也查不出来”。
他连连点头:“子真,你说得在理,在理。”
一边在心下盘算,准备一会儿就将这则消息和判断传到郑府,好让郑绥宽心。
方清随瞥了他一眼,淡淡一笑。
……
顾凭靠在船舷上吹风,殷涿站在他身边。
这几日,顾凭除了那天下达了两条命令,就再没有别的动作。但是殷涿对他的布置,总还是有些心存疑虑。
顾凭:“想说什么,说吧。”
殷涿抿了抿嘴唇:“陛下真的会派人来?”
顾凭:“会。”
殷涿:“……有用吗?”
他总怀疑,那些人来了,真的会好好查案吗?朱兴伦犯下的罪行桩桩件件,绝对一查一个准,但若真有人愿意查,他也不会横行无忌到现在了。
顾凭弯唇一笑,轻松道:“这些人,多半就是来和和稀泥的。”
郑氏一族可是皇帝现在正在大力扶持的世家,便是子弟中有些不成器的,这点情面,皇帝也会给他们。顾凭想,皇帝出手得了名声,那之后,他八成会将朱兴伦交给郑绥,让他自行处置,约等于……这件事就这么大事化小小事化无了。
殷涿忍不住道:“那€€€€”
顾凭直起身,抬眼眺望。
滚滚江流之中,沛阳渡口的影子出现在前方。
他笑道:“知道我为什么要带你来这一趟吗?”
殷涿微怔。
顾凭道:“你要亲眼看看,一个人面对一个帝王的……取死之道!”
*
就在皇帝令萧裂率赤乌卫前往沛阳的时候,远在沛阳的朱兴伦,也刚刚收到消息€€€€近日甚嚣尘上的那则传言,说有人告了御状,让皇帝要派人来抓他回凤都审讯€€€€这流言纯属子虚乌有。
一瞬间,连日的胆战心惊,那些卑贱的,往日在他面前连头也不敢抬的庶民,居然敢大街小巷地传唱编排他的俚调,还敢半夜三更摸到他园子外面放鞭放炮……蝼蚁,不过是蝼蚁,抬抬脚就能踩死一片,踩死了就踩死了的东西,居然敢这么羞辱他!所有的屈辱,愤恨,都在一瞬间燃烧成了剧烈的无法扑灭的怒火,朱兴伦猛地一把攥住木椅,竟将那椅子的扶手给生生捏折了!
“查,给我查。”他从牙缝里挤出这句话,“查,到底是谁传出了这句话。”
查到了,他会让那个人后悔,后悔长出了那根舌头,后悔长出了这一嘴的牙,后悔生出来!
罪魁祸首要找,那些胆敢编排他的,奚落他的,也一个都不能放过!
一时间,沛阳的茶楼酒肆,被掀了摊子的,被砸的,被烧的,那是数不胜数。不少店家连门都不敢开了,纷纷关门闭户地躲着风头。
顾凭到的时候,看见的便是这家家户户大门紧闭,大街上人影萧条的景象。
他啧了一声:“怪不得有句话叫强龙难压地头蛇,这地头蛇还真是威风啊。”
说着,他让人上了点沛阳当地的特产零嘴,有滋有味地尝了起来。
旁边的侍卫看着他,心情有些难以形容。他感觉顾凭这个状态也太轻松了,说是来游玩的也不是没有人信,忍不住提醒道:“郎君,可需要我等做些什么?”
顾凭:“不急,先等等。”
侍卫:“等什么?”
“等人。”顾凭点出几个侍卫,让他们守在沛阳渡口,以及几条进入沛阳的陆道上。
然后,他像是突然想起了什么,交代道:“对了,那个朱兴伦不是在到处找是谁放出了流言吗,去透点风声给他。”这声势是陈晏的人造出去的,他真担心以朱兴伦的本事,就算掘地三尺也连点影子都找不到呢,还是帮他一把吧。
“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