顾凭朝他瞥了一眼,微微一笑,点头应下。
他提步上前,握弓,搭箭,勾弦,开弓。弓满,手指撒开。
箭急出。
所有人的呼吸在那一刻都屏住了,有一个声音大叫道:“是红心!”
红心,十环!
顾凭好像没有听到,或者说听到了也不在意。他只是保持着那个姿势,重复着这个动作。好像这不是一场足以令任何人都勃然变色的豪赌,只是一个再寻常不过的夜晚。
很多人看着他,忽然之间,就觉得射被列于君子六艺不是没有道理。只是这简简单单的动作,就能让人气为之夺,心为之夺。
又一箭红心。
再一箭,仍是红心。
顾凭放下弓。
走过伍飞平身边时,他轻声道:“以弱诱之,以利激之,以强惧之……伍大人,你心已乱!”
他好像担心伍飞平不明白他是怎么踩进陷阱的,还把自己这一晚上针对他的手段,一一给他点了出来。
一时间,伍飞平眼睛几乎要瞪出血来。
顾凭的声音很低,除了伍飞平,没有人听清他说了什么,甚至没有人察觉到他说了话。他们只是感觉伍飞平的脸色难看至极。他那剧烈跳动的肌肉,不断抽搐着的青筋,都显示着这个人的心底是何等混乱,何等焦躁,何等万念如沸!
一个人低声急道:“大人方才不是在调整吗,怎么全无好转?射箭最忌讳的就是心不定,大人这样,哪里还像是能瞄得住靶?”
伍飞平拿起弓,便是再眼拙的人也看出不对了。
他的手臂竟然不稳。
伍飞平狠狠吸了一口气,手指一松。
片刻,他听到四周响起一片嗡嗡的声音,仿佛有人在说:“脱靶了。”
脱靶了?
第一箭就脱靶了。
这场赌……就这么结束了?
伍飞平感到了一种无法形容的空茫。他盯着顾凭,这一晚上的画面在他眼前疯狂急转。
他忽然想,他是可以退的,他明明有很多机会去退。在他以势压人,逼着顾凭不得不答应让颖安卫一同剿匪的时候,他原本的目的就已经达到了,那时候,他完完全全可以全身而退,但是他为什么就昏了头了,非要跟顾凭赌一把指挥之权?
就算是顾凭拿出了玉佩,若是他拼着这张脸皮不要,拼着得罪陈晏的代价也不应赌。他也是可以反悔,可以不应的。
明明有这么多机会啊,他怎么走到了这一步?
……以弱诱之,以利激之,以强惧之……
原来如此,原来如此。
伍飞平感到腹内如火焚一般,他盯着顾凭,嘴唇动了又动,猛然昏死了过去。
顾凭走出伍府,坐上马车。
一路上,赵长起都很沉默,只是那复杂的目光,时不时从顾凭面上扫过去。
赵长起叹道:“你今天晚上,冒险了。伍飞平的箭法在颖安卫中都是有名的,他如果不是心思大乱,你不一定能胜过他。但……”
但是之后,他却没有再说。
最后,赵长起苦笑了一声:“顾凭,你这聪明,确是难得。”
顾凭闭着眼,没有接话。
回到楼馆,顾凭走进房间。刚一进去,就看到榻上坐着一个人。
顾凭的步子当场就刹在门口:“……殿下。”
陈晏抬起眼,扯了扯嘴角:“阿凭这胆子,真是令孤刮目相看。”
顾凭:……
哎,他就猜到陈晏可能要发作他,毕竟以这枚玉佩的价值,拿去跟人作赌确实是冒险了。
他关上门,老老实实地走到陈晏面前。
陈晏冷笑道:“你知不知道,听到你在伍府与人开赌的消息后,孤在想什么?”
他当时在想,若是顾凭赌输了,这事该如何善后。这枚兵符绝不能留在别人手里,或者让伍飞平从此消失,或者直接派人把这枚玉佩给毁了。但是,怎样才能不牵扯到顾凭?他想到了几个法子就否决了几个法子€€€€而且犯了这样的事,又是在众目睽睽之下,顾凭把自己置于这种境地,根本就是逼得他不想处置,也必须得处置!
顾凭眨了眨眼,假装看不懂,笑吟吟地道:“殿下肯定在想,阿凭真是聪慧过人,他若是助我收拢颖安卫,我该奖他什么东西好呢?”
陈晏顿了顿:“……助我收拢颖安卫?”
不知为何,他的声音有一丝凝滞。就好像他的心,这一刻忽然停顿了一下。
真的,停顿了一下。
他拢过顾凭,紧紧地将他锁在怀里,低声道:“你做这些,是为了这个?”
顾凭:“我之前说了,让殿下不如把颖安收拢收拢得了,要不我们在别人的地盘上,一来就受欺负€€€€殿下不会以为我在开玩笑吧。”
他说着,轻轻在陈晏脖颈上蹭了蹭,哄道:“殿下,别生气了,啊。”
陈晏忽然捏过他的脸,深深地吻了下来。
第28章
陈晏低着头,鼻尖抵着顾凭。几缕发丝垂落下来,与顾凭的头发交在一起。他的动作里有一丝罕见的温柔。
他这个人的性子,一向都是冷的,烈的居多。反而在发怒的时候,那形色才会格外柔和。
像这样,仿佛带着发自内心的温柔的,真的很少见。
陈晏轻声道:“阿凭……”
那个瞬间,他其实想问,心悦我么。
但是,这话在舌尖转了又转,他终于没有问出来。
那种不知道如何去形容的情绪,让陈晏忍不住冷笑了一声。
有什么问不出的?不过是一个答案。但是,一想到如果顾凭说的不是他想要的,如果顾凭的反应不是他想看到的,如果顾凭不是像他想要他那样,也想要着他€€€€光是想一想,他就无法忍受!
察觉到不知为何,陈晏的动作忽然又激烈了起来,顾凭仰了仰头,开始回吻着他。
他的主动好像极大地取悦了陈晏,或者说安抚了他,渐渐的,陈晏的举动又轻了下来,那吻慢条斯理地在顾凭的脸颊,脖颈上游移,与其说是吻,不如说是一个猛兽在强势地用自己的气息浸染猎物的全身,就像在确认自己的领土那样,确认着他全身上下的每一寸。
门外,一个黑脸将领疾步过来。
他看见守在门口的赵长起。这却不是陈晏的房门,而是顾凭的,当即了然道:“是今晚伍府赌箭的事?”
他低声道:“顾凭此举确实冒险了些,好在结果不错。拿到了颖安卫的旗牌,我们在这儿受制于人的情势也可以变一变了。但是……顾凭的性子一直都是这样?也太胆大无忌了些。”
他对顾凭了解不多,知道的两件事,一样是在云宁山顾凭用沈留以身作饵,另一样就是今晚他在伍府用冠甲军的兵符跟伍飞平作赌。这两件事,但凡谨慎一点。对自己的前程稍有顾虑的人,都干不出来。除非是本性就这么张狂,行事任性,不计后果。
黑脸将领看了眼赵长起:“你与他相熟,不妨多提点两句。这两次他有惊无险,没有出大错,也属侥幸。我虽然不在意这个,但是殿下身边那些年长者,对这种性子多有不喜。”
赵长起只能苦笑。
他觉得,顾凭未必不知道后果。
而且,以他对顾凭的了解,这个人本性里还真不像是喜欢冒险的。顾凭的心思一贯又不好琢磨。他有时候看着顾凭,就忍不住想,这人心眼多也就罢了,关键是他心思还很不安分。一想到顾凭和陈晏在一起,这俩人可能折腾出的风波,他就感觉自己脆弱的脑门有点绷不住。
赵长起:“你有事向殿下禀报?”
“对。”黑脸将领严肃道,“我们的人在狱中审问那些俘虏回来的山匪,从他们口中问出一个消息。需要报给殿下。 ”
赵长起通报:“殿下,甘勉求见。”
不多时,屋内传来低沉的声音:“进来。”
甘勉走进去。
陈晏仍然拥着顾凭,甘勉看到他们这个姿势,平静地垂下眼,神色如常地施了一礼。
他说道:“殿下,我们当日在颖安城郊俘虏的那一众山匪,是十八寨中胡烈天的手下。”
胡烈天,这个人顾凭知道。
十八寨虽然名上是一体的,但其实由两人分掌,一个是东主满连泰,另一个是西主胡烈天。这两人虽然坐拥的势力大差不差,但以暗部收集的情报看,胡烈天手下的战力比满连泰要强一些。十八寨得到前朝秘宝的消息,由胡烈天派人掠宝,倒也不出意料。
甘勉:“属下还得知。胡烈天手下有一个被称为三娘的女子,她……”
他的声音不知为何,竟然有一丝迟疑。
陈晏:“怎么了?”
甘勉咬了咬牙:“仿佛是昔年孟家的三小姐。”
屋内一时静默。
甘勉只在说出这句话的时候,神色压不住地激动了几分,这片刻的沉默里,他攥了攥自己的手,把所有的情绪用力压了下去,终于恢复了平稳,只是声音仍有些涩:“……当年孟氏一族谋反获罪,我们却陷在尧昌前线,有十几日,那音信都完全断绝,等到终于剿灭了葛博,准备班师的时候,才知道孟家已经……孟三小姐虽然没有获罪,但我们怎么找不到她的下落。有人说她死了。孟家女眷当时为了不流落乱军,确实有很多人都自尽了。”
甘勉现在都还记得,他哥哥甘信当时听到这个消息的时候,脸上那仿佛比站在看不到边的死人堆里都还要可怖的神情。就好像这个世界,那个瞬间,在他眼睛里都变成了白骨。
甘信在尧昌受了重伤,怎么也应该养三个月。但是他刚能下地的时候,就开始找孟三小姐。
没有找到。
乱世之中,死一个人,太平常了,每天都有那么多人死,很多人可能明天就死了。
一个人的死,谁会在意?
甘勉低声道:“后来柳崖那一仗,兄长受了重伤。濒死之际,他对我说,叫我不要伤心。因为他一点也不伤心。他已经活得够了,从孟三小姐不在人世的那一天,他就忽然觉得,这人间万事,怎么一下子就不好看了。想到还要接着再看几十年,就觉得一丝也不值得留恋。”
“他说,当时他求娶孟三小姐,真是紧张。他第一次上战场都没有这样紧张过。孟三小姐问他,生同衾死同穴,他可以做到吗?兄长求之不得,连忙答应了。他对我说,他这一生只应过孟三小姐这一件事,但还是失信了。”
顾凭忽然感觉,陈晏拥在他腰间的手紧了紧。
陈晏道:“你有多大的把握是她。”
甘信:“属下从一个山匪身上搜出了一张小像,他说那是三娘……殿下,我有七成把握不会错!”
陈晏淡淡道:“我知道了。”
甘勉躬身一礼,告退下去。
陈晏静静地拥着顾凭,没有说话,也没有动作。
半晌,他开口道:“清缴十八寨时,你若行策,护一下那个三娘,不要伤她性命。”